抵达苏州时候已经三月中,天气已经明显温暖了起来,苏州城墙上满布的藤蔓已经绿了一片。感叹此地素来是和平的乐土,不然又怎由得柔弱的植物绕了这满满一壁。

    苏州知府带着县乡级官员早已在城门十里地方列队整齐的等着船队靠岸,虽然已不是第一次登岸,却是头一次见着如此浩大的官员队伍,一眼望去乌压压的一片,船离岸数里之遥时候便能清晰的听见岸上传来的整齐而又叩响的参拜之音。

    康熙站在最前,一岸的碧水绿草,衬着他明黄色的身影,很有春意盎然的感觉。我挤在一堆女人中间,按着规矩排在最后侧,许是湖岸风大缘故,康熙那么多的勉励之语,竟是一句都未飘进耳内,只是太阳暖的让人瞌睡。

    过了好一阵子,大部队才开始出前往行馆。

    听八爷说康熙可能会在苏州停留一段较长的日子,我便心情大好,叫随行的奴才将物资船上的绝大多数物件都搬进了行馆。大有一番在此扎根的势头。

    我叉着腰肢在门口指挥着来往搬物件的众人,他也实在无聊,就在我边侧矮凳子上坐着,忍着满满的笑意看着我跳来蹦去。直到康熙派人前来唤他议事才悻悻然的走了。

    今日康熙怕是未有闲暇同各阿哥福晋用膳了,那么多的官员到场,少不了许多饮宴,果然中午时分八爷遣了个随从回来告诉说回不来吃饭了,要陪着康熙一同招呼官员。

    我也落的清闲,本就在此住了四年的时光,这苏州城的小角大院,自是十分熟悉的。草草吃罢午膳,便着了一身舒适的布衣出了门。一路大街小巷,卖糖葫芦的,卖糖人的,卖耳环饰品的。好不热闹。

    我怀里踹着银子,看见中意的便与摆摊货郎杀杀价,倒不是盼着从中得出什么乐趣来,只是能这般肆无忌惮的说着方言,已是憧憬许久了。

    一路走走停停,却是不自觉的走到了原先住过的院子,只见那褐红色大门上挂着通红的大灯笼,门上也贴着喜气的红底黑字春联:春回大地千峰秀日暖神州万木荣,我傻站着端详了许久,也未看出来是谁的笔迹。

    想拍门看看此屋到底是谁人在住,却仍是不敢上前,这字字透着平静的字语吉言,莫不要因我的再次出现而搅乱了,说不定此时雪莲和江修缘,已经儿女落地,能跌跌撞撞的跑来跑去了。

    想及此,便忍不住的挂起笑来。

    转过身子欲走,却被一急跑的妇人撞了一下,买的物件尽数撞落在地,我看着那头躯断裂的糖人,忽然涌起极为不详的预感。

    帮忙拾掇物件的妇人嘴里叨叨着:“对不起姑娘,我赶着去前面破断城墙处寻人,才慌乱的撞了姑娘。”

    我将碎的不成样子的糖人包在手绢里,说道:“不碍事的,姑娘尽管去吧,我自个收拾下就成了。”她倒也不同我客气,歉疚的笑了笑便转身跑了。

    本来欲朝西而行,却被他撞着面朝东面了,想着反正自己也是闲逛,就随缘而行吧,遂顺着妇人离开的方向慢悠悠的逛摊看物。寻思着该为八爷买个什么物件才好。

    但越往前面气氛便越诡异,许多摊位竟只见物件摆着,却没了老板,心里想着莫不是苏州城的治安已经这般昌明,都可夜不闭户,日不看店了?

    遂拉住又一个急跑着的女子问道:“大嫂,你可知为何这些个做生意的贩子都丢下摊子不管了?”

    “诶哟!姑娘你有所不知,这里摆摊的多是住在附近的居民,刚有人来说前面旧城墙底下躺了两具尸体,一男一女,约莫二十多的年纪,大伙儿都担心着是否是自己家里人,都跑去看了,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个摊子!”她甩开我手,又跑着小步匆匆往前去了。

    我呆了一阵,才觉的周围的烟尘呛人,空气都变成了一片浑黄。就如我搅动着的心绪一般,混沌的让人呼吸阻窒。

    明明是一群毫不关己的人们,一件根本无关的事情,却为何令我局促难安。

    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条街的距离,却像漫无边际似的,走了许久都未走到终点,耳边响着的是胸膛内扑响的心跳声,眼前所见的是一个个折回的人们,带着一脸点点舒心的表情,却又难掩作呕的姿态。

    众多人围着那一段已经破旧不堪的截断城墙,这本是苏州城明朝时期建造的城墙,但因扩大苏州地域,而老城墙又已经破败不堪,故清朝顺治年间便将原先的城墙拆除,在前面数十里处再次重新建造了更为坚固的城墙,而这一段旧城墙之所以留着,据说是因为此地藤蔓已经深入到城墙内部,将墙作土,拧做一团,外力不可破了。

    我并不艰难便已经挤至人群前面,围观之人每见着一人欲挤进内侧,便都会报以同情的目光,我便是在这种目光洗礼下,轻而易举的走了进去。

    未及人群时候已经散着一股血腥气味,而此时更是浓的几乎将人熏晕过去。

    眼睛不知什么缘故,无端的流下泪来,顿时如雨击窗,模糊一片,我举起袖子胡乱的抹了一把,身边已经传来他人同情的声响:“姑娘,节哀啊。”

    或许所有的不详征兆,只为了让我看见眼前这一幕时候有所准备,但即便如此,我仍是似顿时被人抽去了所有气力一般,仿如软塌之泥,倒坐在那早已干涸的血泊边沿。

    那张为我而毁容的脸,侧贴在冰凉的地面,地上的尖石硬抵着他的耳朵,深深的扎入头颅,暗红色的血液顺着凸起的石头四散着流成一幅交错的网状。但他的脸面,却是那般温和,甚至扬起的嘴角都带着丝丝甜笑。蔽体的衣衫上尽是青藤的汁液,想必曾在落下之时抓住过墙上藤蔓,但却还是坠了下来。

    青布衣衫此时已经吸满了鲜血,干涸了就如一幅黑色的盔甲一般,我匍匐着沉重的身体,挪至他的脚边,轻触他身体时冰的缩回了手。

    边侧的女子,不需细想便知,是雪莲。

    她脸面着地,已经全然看不见平日里那张带点孤傲,时而忧郁难舒,时而欢快逗趣的脸,更看不见住在苏州时候拉着我胳膊撒娇的身影。

    “啊…”我面这着高耸的破败城墙大声吼叫,郁气却还是在我胸中不住徘徊。从未想过会与他们在这样的情境下别离。

    还记得第一次见江修缘时,他冷漠寡言的模样,几米之外便能觉出他的漠不关心。本是如此谨慎,不将悲喜示于人前之人,却为了我放弃敬小慎微的生存方式,一步步的走进这个风暴圈子。当他在迎亲队伍内为我百般试药,全力挽救时候,当他沉着眸子同我道明,要留在蒙古时候,当他更名改姓,孤身潜进丹津多尔济王府时候,当他心中对我存着疑惑,却仍是不顾正义护我周全时候,当他踏月奔来,却只能看着丹津多尔济将我抱离狼口时候,当他在得知四爷要将我带走,面色黯然时候,当他为了留在我的身侧,下手划的满脸血污的时候,我早已知道,所有的一切,并非因为他悔疚曾替我作的抉择。

    我懂,我从来都懂,却总是装作不懂。

    总是埋怨这个时代没有单纯的感情,总是纠结那些纷杂的利益与混沌的情感。总是把他当作理所当然的存在,甚至亲手将他推出北京时候,都未有过半点不舍。

    直到今日,亲眼见证他的死亡,我方如酒醉之人忽遭瓢泼冷雨通体凉彻!清醒的感觉竟会这般疼痛。所有言语都已苍白若无,只是那绞心的痛楚,越来越深刻的箍醒我。

    我不知自己是否在流着眼泪,历经那么多次死亡,我的泪已经全然由不得自己控制了。当我将他身子搂起,凝固的血块在我身上肆意滚动时候,心里没有半点恐惧,为何我一再退让,却只能换来我生命中最重要之人,一个个因我而死。

    他与雪莲,这般离奇的死在苏州,死在我多年后再次踏上这片故土的今日。若然我还是麻木的仅当此为一意外,便真的是太过天真,太过蠢钝了!

    头脑昏涨不清,身体虚浮无力,但我却执意紧紧搂着他的尸体,我不能倒下,从今日起,我的世界只剩下战争,一步步的忍让宽怀,换来的是什么,子青前车可鉴,我却仍不知痛定思痛!而今又害死了江修缘与雪莲。

    什么冤冤相报何时了,什么作孽之人由天收,什么善报皆有时,什么前世播恩,后世荣华。

    统统都是狗屁,统统都是误人心智,愚人思绪。

    我不求后世,不求来生,仅为今生作那敲响丧钟之人,为伤我害我者送行。

    边侧围站之人,有些已经前往官府报官,此刻官府仵作才姗姗来迟。仵作见我抱着尸体坐着,面色白了白,却未说话。

    但翻过雪莲身子时却大声说道:“天哪,这妇人还怀着孩子!”

    我猛然一震,手开始剧烈颤抖:江修缘,你本可以幸福的。江修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