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是年关将近,北京城内已经纷纷扬扬下起了大雪,北方的雪与南方有些不同,南方的雪在月光照耀下是一片晶亮的,因为含了许多水分,而北方的雪,却是若面粉若灰尘一般细致厚实。

    我捧了个暖手炉子,坐在屋子门口看雪扬撒着落了一地,院内的青松枝干上也堆了厚厚一层,待实在沉积不住,便吧嗒的掉了下来。

    爱儿的婚事,四爷向康熙禀明后,果然即刻就被批准了,只是四爷心里怕也存着许多怨愤,怎么都不肯给她一个侧福晋的名分,只是以侍妾之名入了府,出行那日,我为她细细整理了妆容穿戴,竟是连大红色的嫁衣,都没有机会着身的。

    但她那灿笑的容颜,却艳过北京刚刚过季的一片红枫,四爷说她的心里只有恨,但我对着她这张娇笑声欢的面容,实在寻不到半点恨的痕迹。

    当夜并没有任何道贺之人,只是雇了一辆马车,我陪着她穿过四爷府的后门,直奔早就为她备置好的西苑,四福晋早在后门等候多时,遇见我时愤怒的表情,足能将我焚身溶骨。映衬着爱儿不经意间扬起的嘴角,心里晦涩无比。

    她料的精准,四福晋会因我求四爷纳了她而迁怒我,但我明知会有这等结果,却还是不得不做。

    “索心姑娘真是大方。”四福晋丢下这么句话,便领着爱儿去了西苑。

    次日清晨,爱儿的随嫁丫鬟便来八爷府回话:四阿哥昨儿个晚上在爱儿小姐房里歇下的,早晨才离开上朝去了。心里又喜又悲,嘴里原本嚼着的杏子糕,顿时变的一片酸涩。

    那时八爷也在侧陪我用早膳,他讨好的给我递这递那,一会说说胤祥家新添的小阿哥,一会又说太子家的孩子如何懂事,不免替他难过了起来,到如今年头,身为哥哥的他,膝下却没有一个子嗣。

    忽然不知哪里来的冲动,开口对八爷说道:“我为你生个阿哥吧。”胤禩刚刚咽下的杏子糕卡在喉咙,顿时咳的前仰后合,猛灌下了一口茶水才止住。

    双眸带星,迫不及待的问道:“心儿,你说的可是真的?”他双颊通红,不知是因方才的咳嗽还是我的话语。

    “福晋都这般说了,自然是真的了,爷不是多此一问么!”雪莲在旁忍笑着说道。

    我不紧不慢的呷了一口茶,他却若孩子般在侧嘀咕道:“那我讨教讨教胤祥去,有了孩子的话该要置备些什么物件,该注意些什么事情,冷暖寒凉的,孩子穿多少衣服才够,坐月子期间到底吃什么最进补…”我顿时目瞪口呆,惊诧的说道:“爷,若别人不知道,还以为现在我肚子里就有个即将临盆的小阿哥了,都没影的事儿呢,现在忧心那些,似乎也早了些。”

    雪莲难忍的笑出了声:“就是啊八爷,即便福晋怀了身子,这些个细枝末节的小事,也都是奴婢们该操心的,哪需要您在那费神思量的。”

    胤禩被我们取笑也不恼,仍是在那傻笑着自顾自嘀咕。

    “时辰也不早了,你也该出上朝去了,怎么也不学学你四哥,一大早就出了。”我虽心里隐隐作痛,仍是强作欢笑着说道。

    他被我一催促,才看了看日头,觉着是时候该走了,便拿着帽子起身,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说道:“今儿个我一定早回来。”

    我本未在意他这寻常嘱咐,只是雪莲笑的太不成体统,才想明白了个中道理,不觉脸上一烫,又有些懊悔,其实方才只是自己冲口而出的一句话,心里仍未作好完全的准备。却不想而今真是覆水难收了。

    “福晋,回屋去吧,你在门口望了快一个时辰了,这雪就那模样,还能望出些别的新意来么?”雪莲拿起斗篷披我身上,不满的说道。

    “那便进屋去罢。”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些什么,只觉得脑袋空空,什么都想不愿细想,什么都不懂斟酌,只是单纯的望着它们落下,落下。

    我和衣躺在床上没过多久,便只见早晨时候前来回话的陪嫁丫头,火急火燎的跨进门内,我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忙一骨碌爬起身来问道:“怎…怎么了?”声音竟有些抖。

    她站在床沿喘了好久,方吞吞吐吐的说道:“不,不好了!”

    我急的心都快跳出身体里,摇着她肩说道:“怎么不好了?不是叫你一天来回一次话吗?怎么下午又来?是不是爱儿出事了?”

    她猛的摇了几下头,我心里刚刚稍稍放心下来,却被她下面的话轰了个粉身碎骨:“爱,爱儿小姐,不知了什么疯,四爷下朝回来,她拿了把匕刺…”

    “刺…刺什么?”我只觉脑袋里有个震天呼地的锤音,锤的我青筋根根跳起。

    “刺中了爷的心脏!”轰的一声,耳边除了这句话的回音,再也没了别的声响,若空灵山谷中的回音一般,绵绵无尽的诉道:“刺中了爷的心脏…刺中了爷的心脏…刺中了爷的心脏…”

    “啊!”一言吼尽胸中所有憋闷,自此周围便一片寂静,一片漆黑,没有康熙,没有胤禩,没有丹津多尔济,甚至,没有胤禛。

    只是那般孤立无援的黑,我焦站中央,没有后路,亦看不到前路。

    至此,方才明白,他才是我的一片天,他没了,便没了所有。

    “福晋…”雪莲吼道:“福晋,你要去哪里?”我踉跄着起身,虽然眼前一片黑暗,但我要去四爷府,我要去看他!为什么我不信,不信他所说,爱儿心里有的只是恨,只会伤害我,伤害他,为什么,我不信…

    理智的声音在耳畔低诉:他是未来的帝王,他不会有事的!历史不可能被改写。但心里更大的呼声却以震雷之势盖住了它:历史有你么?历史不也没有你的存在,但你却来了,这一切都被你搅乱了,他因你而丧了命,丧了命啊!

    磕磕碰碰的撞到一人,眼前已经浑黑到没有半点光亮,眼泪止不住的挂了满面,遇着门口寒冷的温度,结成了一层细细的冰:“求你,求你带我去见他,好不好!我眼睛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了,求你带我去…我求你…”声声哀求企盼,却得不到他半点回应,便绕开那魁壮的身体,摸着门框跨出门去,抬脚却碰到了高起的门槛,一个不稳,便倒进了那一片冰天雪地中。

    朦胧间听见雪莲在床侧低低的啜泣声响,不远处胤禩仿佛在问着太医:“侧福晋的眼睛,为什么会看不见?”

    “怕是一时怒极攻心,原本就有些血亏的身子,一时间更是头昏气阻,才阻了眼部血路,相信调养些日子,仔细吃些益气补血的药,自然便会好了。”太医不紧不慢的说道。

    窸窸窣窣了一阵纸张转递声响之后,便听见太医踩雪而去的声响。

    胤禩未走上前来,只是脚步声更远的朝门边走去:“这下你满意了?你称心了?你非要用这种方法来宣示你在他心中的分量么!非要这般折磨她,折磨我么!”

    不知他在对谁吼,只是细耳听来,却没有半点回音。

    “雪…莲.”我吃力吼道,雪莲见我醒,焦急的起身看我,转瞬却握到一双宽大温软的手掌,不似她的。

    “心儿,你到底要我怎样,怎样才可以!”却是八爷的哽咽声音。

    我眨了眨眼镜,仍是浑黑一片,外面又传来了踩雪声音,却是急乱几步后便没了声响。

    “我要去看他,他到底怎样了?有没有生命危险,八爷,我求你带我去看他!”温热的泪水又无力的躺了下来。

    他就着衣袖轻轻擦去,柔声说道:“没事,他没事,太医说他度过危险期了,将养个把月就能大好了,你莫要伤神了。”不用细听,便能听出他话里的伤情之意。

    “爷…”雪莲在侧打断他的话,我有些莫名其妙,她却没了继续之音。

    听到八爷的描述,终于放下心来,深深浅浅的睡去,也不知割开多久便会醒来一次,反正都是浑黑一片,醒与睡也无甚区别了。

    将养了几日,眼睛终于渐渐的能看清东西了,但这几日,八爷却一日都未在我房里留宿,只是每日都会来看我,说一会话便走了。

    喝过雪莲递来的苦药,我挣扎着起身说道:“替我更衣,我想去四爷府看看他,这么几天了,也不知他怎样了。”多日来,我竟没有半点忧虑妹妹因刺杀他而落了个什么结果。

    或者是真的对她失望透顶了,什么惩罚,她都受之无愧了。

    雪莲却忽而面色沉冷,转起身子便将碗在桌上狠狠一放,碰的一声吓了我一大跳。

    “你到底怎么了?这几日都听不到你说话,仿若有些心事。”她怪异的举止实在是有些让我捉摸不透。

    她转过身来,憋红了脸说道:“四爷他根本没被刺!生龙活虎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