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有思缘和叶,一树江头恼杀君。

    最似孀闺少年妇,白妆素袖碧纱裙。

    正是美轮美奂的飘花时节,那一树的漫漫雪梨花,经过一季的怒放,犹如冬月的轻鹅小雪一般,风儿吹过便欢悦着拂过人面,承乾宫的院廊里已经落满了一地,许久未有宫人打扫,那高耸的青葱草儿,镶着一地梨花沫,犹如草原那随处漫长的郊野细花一般,满溢着朝气活力。

    宫人将一矮台搬于梨花树下,泡上一壶芳香宜人的碧螺春,我便在那慢摇的椅子内安之若素,手中所捧的是那熟稔不已的《战国策》,我与孝诚仁皇后,终究是有些渊源的,甚至连这爱看的书籍都一模一样。

    一大早年氏派来的丫鬟便将我所有妆素皆一一换过,淡扫黛眉点朱砂,素裙罗衣遮娇体,芊指轻戴暖玉套,洗漱周身沐兰香。呆看镜中如画一般的清雅美人,迷蒙着似乎全然不是自己了。

    这些装束皆是德妃通过宫里的老嬷嬷打听出来的,原来那些曾侍候过孝诚仁皇后的嬷嬷们,已是极尽思索,才想到了如斯场景。而今日正是孝诚仁皇后的生祭,康熙每年此日,都会放下所有国事,在承乾宫的院落内看这一树梨花看到日落西斜。

    此生能拥一份如此另人眷念的痴恋,已是几世修来的福分。不禁一阵感叹,姐姐钟爱的梅花,终于还是敌不过眼前那繁华淡漠的悠悠白梨。虽道梅花香自苦寒来,但若无那识香人,也终究只是苦挨一番风雪罢了。

    “笃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虽心如擂鼓,却只能紧捏着手中物件,屏息等他过来。似等了颇长光景,才瞧见那朱红带瓦顶屏风一侧,悠转过那明黄色的身影,我扭转身子肃然而站,那慢摇的老藤椅在方石上晃荡了几下便不动了。

    他错愕的盯着我的面容,凝神静气许久都未曾说话,但那眸中荡漾而过的山水,却是那般饱经沧桑的坦然显露,那般疲倦,如斯依恋。

    “珍儿,你来了。朕年年等你,你终于记得来看朕了么。”他呓语着慢慢走进,眼睛却从未离开过我的面容。

    他似那虔诚的膜拜者,步步皆为信仰而行,寸寸皆为心念而走。我不忍破坏他对过往的点点追思,便想让这距离远一点,再远一点。

    似历经了许久的攀爬一般,他走至我面前时候已微喘着气,拂过我脸颊之时,仍是无奈的听到了我的声响:“皇阿玛。”

    他紧搂着脸颊的双手猛然一震,转而大力捏着,狠狠说道:“你为何在此,难道无人告诉你,此宫不可擅自踏入么!你为何在此!”

    他果然震怒了,我隐忍着脸上传来的阵阵疼痛,轻拂着他因愤怒而赤红狰狞的脸孔。

    “我为她而来,亦为她的儿子而来。”他闻此才松下手来,泄了气般颓然的陷进了摇椅里。

    我绕过椅子,拿起早些时候泡好的碧螺春递给他。他许久不接,任由我手臂酸涩的摆弄在前。

    “皇阿玛!”我不甘的唤道,而他却似被撩起了盛大怒火,甩手一捋便将茶杯撞出好远。

    破裂的清脆声响惊的我不敢言语,他被我激怒了,他明知我为何而来,却仍是那般难以遏制的愤怒了。

    “难道你不知你如此行事只会坏了你在我心里的印象么?”他猛然起身,低俯着身子,四目近在咫尺,呼吸粗暴可闻。

    “那**曾问朕,你在朕的心里是否只是一隅故人的影子,朕叫你问问自己的心,难道这便是你的心告诉你的答案么?”他步步紧逼,咄咄逼人,而我却抖缩不已,仓皇退逃。

    “你回答朕,这便是你的答案么?”他猩红血目,气息逼人。

    我慌乱着跪倒在地:“皇阿玛,儿臣**无奈,今日所行,不为任何答案,只是想让皇阿玛念着太子的额娘,念着过往的林林种种,放过太子!饶他一命。”

    “放过太子?朕倒不知你何时与太子这般亲厚,难道格格头衔挂多了,便真的当自己是索相府的人了?要合着索相一同来谋划朕么?”他言辞犀利的说道:“不为过往索相如何待你,但论太子与那贱婢串谋毒杀你一事,你竟能放下心中怨念,摒弃过往仇怨,如此大费周章的救他?”

    他满目的不可相信,而我却也词穷难辩,内心深处,恨不得太子千刀万剐,但我妹妹的危险,却让我不得不暂时放下这段仇恨:“皇阿玛,过往种种,儿臣皆不愿再计较了,皇阿玛也曾令我碎心不已,军营里的百般猜忌,蒙古情势的种种利用,儿臣又何曾好过过?皆是互相伤害而已,我伤过皇阿玛,所以对您的不谅挺身而受,太子亦是如此,他伤了皇阿玛的心,皇阿玛理所应当处罚他,但您不能如此决绝啊,他若被废,即是永世不得天日啊!密谋篡位之事听闻只是索相一人所为,太子只是**无奈,望皇阿玛感念他多年的陪伴,饶过他此回吧。”

    虽然言语无力,他却平静了许多,但却仍是寻根问底的说道:“朕只想知道,你这般辛苦为他脱困,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无法将索相要挟我之事吐露于前,若康熙知道此番仍是索相用着逼人手段来要挟我,太子也难保全,遂只好无奈说道:“因为…我不想让四爷卷进另一场夺嫡风暴。”他忍不住蹙起了眉目,自然明了我话中深意,而朝堂之上,八爷的众多追随着一直明示暗示八爷深得民心,才得兼备,虽未上书表态,但护主之心却昭然可见。

    全然忘了,这天下之主,乃是当今帝王啊!

    “这个理由,朕信了!”他背转过身,重重的叹了口气:“心儿,你如实告诉朕,你是不是由始至终,都不愿成为帝王的女人。”

    我恭顺的磕了个头,风暴终于平静了,他又恢复了柔和的神色,而我也开始胆子大了起来,如实说道:“回皇阿玛话,是!”

    “儿臣一直感念布衣着身,慵懒自得的生活,而这皇宫,却总是暗掩风雨,儿臣不想自己的一生,皆走的战战兢兢。”我自内心的说道。

    “罢了,你容朕好好想一想,想一想你的未来,想一想是否该给胤礽再多一些年月。”他最终还是未有转过身来,只是面朝梨花树,呆思了许久。

    我磕头谢过恩典,便轻身退出门去。走出承乾宫,才现自己手脚颤抖,步行艰难。

    未走过几步,却见着四爷熟悉的身影埋头向这边冲来,我轻声唤了句:“爷”

    他方抬头望了我一眼,随即怒火便烧进了他的眸子,但此地离承乾宫仍是不远,遂不敢高声言语,他压低着嗓子吼道:“年芳华这女人!”不由分说的拉起我手臂便望宫外拖。

    “爷!这是宫里,你莫要这般放肆!”我挣扎着欲甩开他手。他却只是铁青着脸不一言,似头蛮牛一般拉着我一路向前。

    穿过御花园时,似乎撇过了德妃的眸子,但只那树丛夹缝中偶一闪现,却也看不真切。

    除了宫门,上了高毋庸早就等在门外的马车,他才森冷的开起腔来:“你答应了皇阿玛什么?”

    我错愕的看着他,说道:“没有!”

    他摆明不信我,一脸狐疑的盯着我眼看,我不愿见他那寒凉的眸子,便倔强的扭过头去。

    他却忽然坐到我一侧,轻拂上我脸,揉着康熙方才狠捏过的地方,哑声说道:“都有手指印了。”

    “现在爷信了?我没答应皇阿玛什么!”他把头埋进我脖颈,低呢道:“对不起心儿,我急乱了心智,对不起。”

    “但若皇阿玛真的提出什么要求,我定然是会同意的,这世上,未有任何事情能重要的过我妹妹。”他身子一僵,缓抬起头与我对视,问道:“包括我?”

    “也包括我自己性命,若她要我死,我便死。”他虽面色僵硬,却也未出言反对,只是似乎颇为愧疚的叹了口气。

    僵持了许久,我仍是沉不住气的说道:“你莫要怪年福晋,她说出此计谋时候,我便已经知道此事若办不好,将会有很多危害,但太子即将被废,我实在是已经毫无办法,爷在朝堂之上也不能做的太过显眼,动作太大自然会惹起皇阿玛反感,如今多事之秋,爷本能明哲保身的,却是因为我,不得不趟这趟浑水。”

    他仍是余怒未消,有些嫌恶的说道:“我自是不会怎么办她,而今他哥哥年羹尧因着她的关系对我推心置腹,而我也为了他的升降颇耗费了一番心力,怎能让努力白费呢。”我无奈的撇了撇嘴,似乎北京的男子,一望之下,皆是为权联姻的。

    “但她此番做的也实在太过!竟想出这阴损点子,把我吓了个半死。”想起他方才那一副埋头急冲承乾宫的架势,倒不似他平日里那遇事从容的模样了。

    与他共谋事情许久,我便似着了魔一般以为,他总是利益为先的,但却不敢细想,他曾那般疯癫的夜闯景阳宫,要带我远走他乡,他曾甘冒欺君,也要将我纳为福晋,他曾为救我于水火,带着军队千里迢迢赶赴乌兰巴托。这所有的一切,又可曾担过一点权利之争。

    宁愿相信,他对我的感情,是摒弃权衡的一汪清泉,而蒙古的锥心刺痛,仅是他万般无奈的选择,选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