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不是个如花的男子,那粗犷坚毅的身形,那纵马疾驰的飒然英姿,一如这草原上翱翔睿驰的飞鹰,但如今,却抖缩成了花儿的模样,顷刻间便灰败落土。

    曾经我以为,他爽朗清澈的笑容,终能领着我逃离永夜,将我照的灿若白昼,那烁烁年月,总有花满春华,芳溢满园的时刻。

    于是我在暗中站定守望,等到的却只是他不顾一切的同坠地狱,方才醒悟,我与他,我与周遭的一切为我而死的人们,终究敌不过阴谋二字。

    “扎那扎特尔!”我轻拥着他颤抖不已的头颅,拥他入怀,方忆起,就连此等细小的温柔,都吝啬的不曾给予,他曾是那般希望同我相守一生,他曾如此信誓旦旦的许诺此生只拥我一人,他曾那般极尽哀求的要我为他生个孩子。

    而我又如何回应他?迎亲帐内恶语相向,部落群里四散流言,为见四爷弃他如缕…不管这所有的一切是否有着百般无奈的情由,我却无可推卸的成为了他这一生,命中犯刹的灾星。

    无措的接着他嘴角汩汩流出的鲜血,那温热滚烫的触觉,却如屋外的积雪一般,碰触之时,凉彻身骨,丝丝血迹在我苍白的指缝中漏过,带走了心内蕴藏的所有珍贵期许…空落落的恐惧漫卷全身.

    “来人那,快去请江大夫来,来人那…”我高声唤了许久,却一个人影都未见到。

    扎纳扎特尔在我怀里挣扎了下,支吾着说道:“心儿…别…别喊了,我一心求死,已经将所有下人都支开了!”此刻他仍能说些“你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眼泪终于如决堤的洪水一般,一股又一股绵延着不肯停歇,滴滴落在他苍白的嘴角,而他原本干涸的双唇,似得到了甘露润泽一般,娇嫩的开出花来,不知道那开在地狱的的曼珠沙华,是否是这般苍白的颜色。

    “心儿,莫要自责。这一切都是我甘心情愿的!”话未说完,又是大口的鲜血倾吐而出,我也曾是身染中毒,九死一生之人,看着他灼尽心肺之痛,绝望着不知该如何稳住心神。

    “什么自愿的,有什么东西,能比自己生命重要!”况且现在所遇事情已经有了脉络,大家聚在一起想解决之法不是更好,为何要选这条懦弱的弃生之路。

    “有…比我生命更重要的,是你…”他毫不犹疑的说道。

    又是一阵锥心痛楚,他吃力的抬起手来,温柔的摩挲着我脸颊,笑着安慰道:“在有生之年,能见你为我垂泪,也不枉我爱你一场,来世,把你的来世许给我罢,我不要再做迟到的男子,我要做最先也是唯一一个走进你心里的男人,来生,我们在喀尔喀大草原上…纵马奔驰。”我拼命的点头应他,直到头脑昏胀:“若有来生,我定能爱你如你今生爱我这般无二。我们不要再做这帝王子女…只愿为平凡的一对牧民夫妻…白日里我们可以去肯特山脚牧马放羊,晚上便在蒙古包内观星饮酒…我们会有许多许多孩子,个个像你一般英勇魁梧…”

    说到孩子,他眼神蓦的黯然无比:“唯一的遗憾,我未有留下任何子嗣,不过也好,省的…长大又卷入这些纷争。”我却有些不明白此话.

    他吃力的从胸前掏出一包东西,里面是两封信件,一封是我入门那时见他收入怀中的,而另一封却像是早就预备好的一般。

    “扑!”又是一滩鲜血猛冲出口,我赶忙拍着他的胸口说道:“王爷,不要再说了,我去找太医,你等我,等我回来!”

    他却坚定的摇了摇头,毒药此刻怕是已经烧哑了他的喉咙,他仍是想说些什么,却已经不出半点声响了。

    就这般四目相对,静迎着死亡的到来,而他嘴边的那一抹微笑,至死仍是淡淡的挂着。

    “扎纳扎特尔!”纵然再凄厉的唤声,已得不到他半点回应了。

    又一鲜活的生命,就这般轻易的陨落了。

    经不住这沉痛打击,身体状况急的恶劣了起来,次日清晨便咳嗽不止,虚汗直流。如今紧迫的情势,再加上我这病怏身子,仅能勉强支撑着操持家中丧礼,扎纳扎特尔王爷殁了,府里来往之人不绝,而丹津多尔济王府,此刻也正办着他福晋的丧礼,往来拜祭之人,皆是行色匆匆,拜完这家换另家,而如此巧合的身亡,再加上哈布多尔济在外的刻意宣扬,他们的死,又惹起了不小流言,雪莲从外回来之时告诉我,街上许多女子都在传闻我这个歹毒女子,与丹津多尔济狼狈苟合,又对休妻的王爷怀恨在心,于是下毒杀害。

    而丹津多尔济,也是在我的唆使之下,暗中杀了自己福晋!

    这般恶毒的指责,再一次让我与丹津多尔济声名狼藉。

    这仅仅是外部的压力,对内,子青挺着个肚子出来“伸张家法”,乌兰也在一旁火上浇油。

    “你已是王爷公然休了的前福晋,如今王爷为何殁了的事情还没查清楚,你倒好意思腆着个脸滞留在王府内!”子青虽然即将临盆,却仍是中气十足的说道。

    “对!我在哈布多尔济王府之时,亲耳听到王爷说要休了她的!”乌兰在一旁帮衬着说道。

    我虽身体虚弱,但也容不得她这般嚣张,且我与她的新仇旧账,也即要有个了结!遂打起精神,缓缓走至子青跟前:“你是个什么身份,说的好听些,是王爷的侧福晋,说的难听些,不过是我替王爷招来的侍寝丫头!我再怎么说也是大清的格格,你以为单凭王爷一句话,一封休书便可遣了我这个皇上钦赐之人么!”

    她脸色难堪,绷着个脸说道:“你又不是真的…”

    “不是什么?”我表情挑衅的望向她,借她十个脑袋也不敢把此秘密说出口。若她敢,则是公然挑战康熙,能有全尸怕也是不可能了。

    果然,她经我一吓,不甘的封住了口。

    “如今王爷仙去,到底是否要寻人殉葬,皆是未定之事,你们两,还是消停一些罢!”乌兰面色一白,如今子青怀着身孕,要殉葬自然是非她莫属了,怎能不惊心。

    “如…如今蒙古还有这等蛮夷风俗么…”乌兰吓的口齿结巴。

    “有没有是本格格说了算,只我一封奏折,你觉得皇上会否顾念你们这两个一文不名的丫头?”我紧捏着丝帕,硬憋着气将这些狠辣的话说了个连贯,其实早已血气亏损,几欲咳嗽了,好在被我这般一唬,她们的气焰倒是暂时消沉了起来。

    但她们断然不会就此罢休的,好在丹津多尔济思虑周全,顾念着我在府里的尴尬的情势,特地指派了六个亲兵,装成一般随从跟在我身侧,而江修缘亦怕这场风波累及我安全,便在入夜十分来府内守候。

    吃食皆是雪莲亲自烹煮,我自是十分放心的。

    在满是白布帷帐的厅堂内守到子夜,地上凉彻的温度自脚心穿遍全身,终于不支倒地,昏厥了过去。

    睁眼之时眼前一片昏黄,江修缘在前方桌台之上枕头而睡,我轻轻起身,拿起裘袍披于他身,皆未有惊醒他,怕是累极了…

    厅堂那方仍在吹着哀乐,咿咿呀呀的绕人心魂,我似乎能透过那一片青色瓦砾,看见身穿白袍的扎纳扎特尔,就那般僵直无息的平躺在内…

    难道因为我的心,已经历过太多磨砺,粗糙过任何一位同龄女子,所以老天便理所当然的让我这般一次又一次的直面死亡么…

    为何要对我这般残忍…

    凸台之上,已累了厚厚的一层积雪,西风依旧凛冽,楼下那些突兀的枯枝簌簌的着孤寂的响动,这是第一次,我站在这高台之上,心里念极思极的人,不是四爷…而是那个与我行过礼,拜过天地的夫君.

    这才想起他临死之前交由我的东西,伸进袍内取出,打开其中一封,却是自灵魂的震颤…这…是一封扎纳扎特尔写给索额图的联络信,虽然仅仅了了几语,却字字熟络,暗藏玄机:

    索相台鉴:北京一别,已是月年,白驹过隙,每思及索相在北京百般无微不至照顾,便感恩在心,且承索相相助,扎纳扎特尔多尔济终于娶得心仪女子,但无奈喀尔喀风雨飘摇,不知索相可曾忆得那日在丞相府内允诺,助我谋得一番事业?

    下面清晰的印刻着扎纳扎特尔的印鉴,这封简单信件,既隐然的交代了我和亲土谢图汗部的内里手段,又明显的说出了他曾与索额图有过的私下交易。康熙如此多疑之人,定不会放过一点点可疑之处,且他本就对索额图心有芥蒂,此信足可以成为置索额图于死地的一把利刃!

    扎纳扎特尔,这个我亏欠良多的男子,竟要用死后的一世清明,来成全我诛杀仇敌的心愿。

    原来他,把我句句话皆记在心里,记得了我那疯狂而出的诘问之词。牢刻若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