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孟清看了我一眼,随后仰头轻快笑道:“殿下,我并不想跟你站在一条线上。”

    我没想到他不同意,于是听到他这样回答竟一时语塞:“你……”

    他拿开灯罩拨了拨烛芯,借着陡然变亮的烛火,抬头认认真真看着我道:“殿下,我同你从来不是一条线上的人,你切不要把我当做同盟,不然有朝一日你出了事,或者有朝一日我落了马,我二人互相牵连最后被一网打尽,那我大锦便前途堪忧了。”

    我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殿下,这世上正道不止有一条,你去做你的事,我去做我的事,助攻之类我能做的便顺手去做,但是殿下心里要明白,你我从来未曾结盟。即便有朝一日我二人立于朝堂对质,你我之间该互相指责、互相推卸甚至互相栽赃的时候,请一定要果断决绝,务必不要手软。”

    这句话令本王心中一片酸涩。

    想到有朝一日我二人不得不面对这样的场景,便觉得肩上责任更加重了。

    我长呼出一口气:“其实今夜走来你府上的时候,那一路上我认真筹划过,万一那本书的下卷对秦不羡太过危险我该如何保护她。但是筹划着筹划着,本王发现即便是出现最坏的情形,自己也并不想送她走,不是因为想借助她的种恨术做那些想做的事情,而是我真的喜欢她,一想到日后见不到她这个人儿,看不到她或是冷漠或是生气或是欣喜的模样,便觉得心中被剜去了一大块肉,疼得十分厉害。”

    “嗯。”

    唇角溢出些苦笑,我低头捏紧那卷书道:“但是今夜看到的,远比我想到的最坏的情形更恶劣千万倍,于是那一路上以来的想法瞬间崩塌,化成了一阵烟一片影儿,本王已顾不得自己那份私心,只想去顾她的安危,所以恨不得明天就送她走,再也不让她在帝京多呆一天了。”

    外面传出沙沙的声音,是初秋的雨水突然造访,猝不及防地落在地上。

    赵孟清抬手将窗子推开,露出一条缝,让外面清新的空气进入一些,可这清新的空气并未冲淡他脸上的愁容,他长叹一声,道:“可是殿下,你大概不晓得不羡有多喜欢你。我曾苦心孤诣多次劝她离开帝京,最后她都没有走。甚至有几次都到了码头,最后却依然因为突发的种种事情没有离开,这其实已经算不得巧合了,或许你也没有看出来,她有多想留在你身边。”

    本王确实没有看出来,甚至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怎么可能想留在我身边呢……平心而论,我对她并不好……甚至,十分恶劣。”

    “殿下居然也知道自己对她不好啊,”赵孟清冷笑一声,靠在椅背上嘲讽地看我,“由此来看,你比一般的渣男贵在有自知之明。”

    “……”

    “在下以为,她想留在你身边的原因,和你想让她离开的原因差不多,都是怕对方死无全尸。毕竟你没了不老琮活不长,她被当做不老琮也是活死人,你二人般配得很。”

    “别再说这些没用的了,本王让你帮忙想一想如何能把她送出帝京。”

    赵孟清皱起眉头,勾起手指敲了敲桌面,严肃道:“殿下还不明白么,不羡不是我们想送走就能送走的。她这般喜欢你,担忧你,恨不能把自己的不老琮送给你,你让她现在走,她如何肯走?我现在便可以跟殿下打个赌,你越是跟她说明白这件事情的危急之处,她越不会走;即便是当下走了,一年半载甚至三五个月她就能再回来。她面上看着虽然冷漠,对所有事情都不上心,但是骨子里却热忱得很,尤其是对殿下您。”

    本王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抬头道:“本王有办法让她再也不回来。现在,需要你帮本王做一个局。”

    这方法便是,让她对本王心灰意冷,彻底断了留在我身边的念头。

    于是,本王带她到西溪境,当着那一片坟茔,把吕舒、徐光照、程遇这些新仇旧账一笔一笔翻出来,算到她的头上,让她委屈到极致却不给她半分信任。

    这个局便是,九月初六,借赵孟清的生辰宴,逼她种恨,冲破她最后的心理防线。

    于是,本王胡搅蛮缠不讲道理,硬逼着她动手。可事实上,即便当时的秦不羡没有阻拦赵孟清喝下那杯掺有恨种的酒,赵孟清也会因为喝醉了手指不利索,“不小心”掉落酒杯。

    可再周全的计划,在突如其来的变化面前,都变得不堪一击。

    生辰宴毕,宾客尽散,望高楼前,月上中天。

    赵孟清同我私聊了几句话,我认真听完,虽然面上强装出一片平静,但内心已然骇浪惊天。

    “这几日皇上对不羡颇有微词,这指责又没有太多道理,我推想是她之前为了骗鹿呦呦和高李之人之时,自己饮下的恨种发挥了作用。且今日,兵部尚书陈长风也想跟我借《七国神战志异》下卷,我借口忘了放在哪里,他这个人性格耿直,万一跑到皇上面前参我丢了藏书楼的书,我受责罚事小,皇上看到下卷事大。殿下,不管现在你这攻心攻到哪一步了,你最好都尽快带她走,她不能继续呆在帝京了。”

    我心中一片惶惶,带着秦不羡回王府的一路上,甚至没有同她说几句话——我一直在想,我如何把最后一步做踏实,才能让她对我彻底绝望。

    王府大门关上的那一刻,是本王内心最苍凉的那一刻。我心中有万万千千的不舍,可我不得不把接下来每一句话都变成刀,再把这刀稳稳刺进她的心脏。

    于是,于狂风之中作画,落下的每一笔墨,都似我从心脉中刺出来的血。

    “这一幅,是你南国护城河底,我见到阿遇时的场景。她浑身僵冷,呼吸都不能。你可能没有见过,毕竟你的父亲是开门迎敌的奸臣,他应当提前为你做了打算,于是阿遇生死未卜的时候,你怕是在某个金山银窟自在逍遥。”

    “你说程遇在河底生死未卜与你无关,那他呢,风华正茂明媚俊朗的徐光照呢?你给本王仔细看,他现在落入死牢,是不是也与你无关?”

    甚至搬出来了她的父亲——

    “秦不羡啊秦不羡,你起码还被你那奸臣贼子的父亲安排了一个退路,这退路上你有盘缠,你有母亲,后来生出的这些变故是上天看不惯你父亲的所作所为给你的报应而已,比起当初毫无退路跳入河里的阿遇,你有什么好哭诉的?”

    “不是乱臣贼子怎么会主动放弃抵抗打开城门,怎么会在其他臣子自杀殉国的时候出门迎接敌人,怎么会当场下跪,以孙辈自居唤我们爷爷?”

    最后,秦不羡被我按在石桌上,脖颈贴在宣纸上,发丝被疾风扯得凌乱,绷紧的手指死死按住那宣纸,最后指尖嵌入纸内,摩擦之中渐出斑斑血迹。

    本王心中大悲。

    那一夜她曾问我,卫期,我自始至终没有怪罪过你灭了我南国,你又作何来讥讽我挖苦我,处处与我作对,一定要逼我声嘶力竭地同你争辩一个对错?

    因为,只有这些事情能把你拉下淡漠疏离的神仙境界,刺激得你声嘶力竭颓败如一个尘世凡人,同本王大吵大闹针锋相对,最后对我彻彻底底凉了心,再也不想见我,再也不会回帝京。

    羡羡,我想你好好活着,认真恨我,永不知我当初的心思,远离这场灭顶的灾祸。

    可当初的秦不羡啊,竟然背起《左传》僖公十年那一段了。我大惊失色,是因为我知道史书中的里克最后念着“欲加之罪,其无辞乎?臣闻命矣”自刎而死的。

    我怕秦不羡死,怕到浑身颤抖,最后竟用手捞捞捂住她的嘴,怕她再念出那句话后,决绝地了断自己。

    可她终究还是念完了。

    风声袭来,满庭呼啸。

    烛台倾倒,灯笼翻落,最后一起湮灭于烈烈焰火。满院子横飞的宣纸窸窸窣窣地响着,像极了我母妃过世的时候,于空中翻飞不止的冥钱。

    她赤红的眼睛和苍白的脸印在我脑海里,我以为她是要讨债的妖鬼,可这妖鬼却哭得肆无忌惮,让我生出大片的柔软,甚至,想枉顾以后的路,把她揽在怀里,告诉她:“羡羡,这些都是做来骗你离开的,我真真切切地喜欢你,你别这样难过。”

    可我不把她揽进怀,更不能对她说那句话。

    风吹过,掠起她的眼泪,有几滴打在我脸上。

    她是那样好看,又那样恬然,告诉我:“好在是,有一天,我回王府的路上,看到路边有一株黄色的月季,花期正好到了尽头,路过的不过是微风而已,但那花瓣就不受花茎的控制簌簌地落。偶有一瞬间我想到了自己在宁国的时候,长到尽头便疯狂落叶的银杏树,我忽然觉得心中舒慰又快活,于是缠绕心头久久也没个答案的事情,便出现了新的解法。”

    银杏树,速速而落的叶,走到尽头来年再见葱茏。

    有时候我想,恐惧是什么呢?

    是死亡么?不是的,是看到心里挂念的人死亡罢。

    我惧怕费尽心思要保护她,结果一着不慎,将她逼上绝路。

    可她并不知道我这样想,所以依旧浅浅笑着,跟我说生离死别的话——

    “卫期,等我死后,你便把我的不老琮拿去,里面的寿命你如何用都好,做你想做的事情,护你想护的子民,喜欢你想喜欢的人,我只求你将我厚葬,我这一生多身不由己,却不曾有一刻虚度。”

    我知道啊。

    可我喜欢的人,是你啊。

    匕首显露,一瞬刀光,血水顺着夺刀的指尖落下来。

    我庆幸之余又万分后怕,控制不住地问我自己:

    如果方才我没有拦住怎么办。

    如果这刀刃没入的不是我的手掌,而是秦不羡的脖颈怎么办。

    如果秦不羡真的死了,那本王……又该怎么办。

    我没有想出答案。

    次日清晨,离开帝京,乘船南下去余舟城,一路上逃命一般,恨不能让船快一些,再快一些。

    溪园选得甚好,阴差阳错竟是她父亲为母亲建的旧宅。

    看到她谈起自己的父母一脸欢愉的样子,本王竟觉得十分伤感:难道秦陆只爱自己的妻子,不爱自己的孩子么?为何任由不老门的人把千年不灭的恨种种在她身上,为什么给她日后的路留下这般大的威胁?

    心烦意乱之际,不免又把秦陆讽刺了一番,惹得秦不羡不高兴了。

    去如意赌坊,见吴、宋、云、梁四位故友,她因为赌气而故意不配合的模样让本王生出难掩的欣喜。

    只是四位故友见到这样一个貌若天仙的姑娘,纷纷傻了眼,也纷纷担忧起来。

    我介绍道:“她叫魏心悦,‘魏都接燕赵,美女夸芙蓉’的魏。”我在夸她。

    可她却故意唱反调,选了一首凄惨的诗:“对,我叫魏心悦,‘凄凉蜀故妓,来舞魏宫前’的魏。”

    宋君迁见状,提醒我道:“王公子,在下以为我们今日要商量的事情有些重要,魏姑娘如果在场的话,怕是不大合适。”

    本王握住秦不羡的手,又把“魏心悦”这个名字强调了一遍::“各位不必担忧,魏心悦也不是外人。即便是日后出了什么问题,本王也有办法对付她。”

    云霁月终于理解过来,帮我把这名字重复了两遍:“魏心悦姑娘生得这般美貌却不娇媚,身形洒脱翩翩似仙,美人易得,仙人难遇,料想是一个好姑娘,才能生出这般仙气。各位不必太过介意,在下断定魏心悦姑娘不会有那些迂回婉转的心思。”

    其余三人终于领悟过来。

    这碰面谈论的内容确实重大,可却不是我带秦不羡过来的想法。

    多年前,我曾告诉过这四位故友:“我这身价都在各位身上,有一天,我若是战死沙场,请各位把本王那一部分留给一个姑娘。”

    “敢问王公子,这姑娘叫什么名字?”

    我略一琢磨,在纸上写下三个字——“魏心悦”。

    秦不羡,那一日他们都见过你,等本王死后,他们会代本王把这财宝送到你手上。

    你看,本王并不小气,只是很多时候来不及。

    至于为何取魏心悦这名字,本王想你知道,又希望你永远也不知道。

    秦不羡,卫期,魏心悦,卫心悦。

    ……

    羡羡,本王心悦你,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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