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东宫被禁足的原因引得众人猜度而又难知其中真切,但东宫如今被圣上一纸手谕解禁了,故而所有明里暗里的缘由都在一夕之间变得不是那么重要。

    东宫解禁的手谕是盛子凌同盛子逸一道递出东宫府邸的。东宫的解禁和盛子逸的回归,算起来都是值得高兴地事。他们这些兄弟自该私底下好好庆祝一番。而盛子逸回来的前因后果,离不开眼下风头无两的南浔王尹千城,所以顺带将尹千城也捎上了。又因为如今元殊府的人都知道自家主子与栢颜大夫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故而也算栢颜一个。汤水前一战花忘尘似乎又与盛家几人和尹千城走得近了些,所以花忘尘也被邀了前来。

    纵使是自家兄弟私下小聚,但这个自家同时也是皇家。东宫的举止言行每时每刻都代表着凤朝,故而不容有失。自当得找个上得了台面且适合小聚的地方。于是在今夜,皇室的几个兄弟和尹千城及栢颜一干人等到了荟萃园。

    地点是盛子凌定下的。此时他尚不知道,今日的这个决定,一定原因上造成了不久后凤朝的一番较大的变动。但或许只是缘分使然,与他无虞。

    荟萃园这个名字听起来十分的有格调。尹千城到了荟萃园园子门口,听到入耳乐音和咿呀唱腔,就隐隐知道这个院子究竟是何所在了。

    “荟萃园是京都最有名的唱班,伶人和乐师都是数一数二的。大哥若是喜欢,老五今日这番安排就算值得了。”盛子丰道。

    说简单些就是戏园子。

    因为是微服在外面,所以都如平常人家里的兄弟称呼了。

    东宫走在最前面,面色正然,道:“大家都有心了。”

    做事有板有眼首推东宫,他向来无论什么事都是正正经经的。所以如此说话大家也是习以为常了的。这样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东宫的生母是孝仁皇后。孝仁皇后是成德帝的第一个妻子,亦是一路陪伴成德帝走过来的女子。但孝仁皇后福气微薄,诞下一子也就是现在的东宫就亡故了。成德帝回忆往事,每每总觉孝仁皇后生前自己对其十分淡薄,所以将孝仁皇后唯一的血脉扶上来了储君的位子,对东宫的培养也是从东宫幼年就开始了。

    成德帝虽然不怎么喜欢说好听点良善敦厚说难听点死板不知权谋的东宫,但是关键在于东宫的性子使得他办事从无差错。且储君一事关乎国之根本,又如何是可以儿戏的?所以这些年东宫一直稳坐这个这把吸引力极大的座椅。

    而对一国储君的教导,一字一句,举手投足,都是要明确规范和要求的。这些细枝末节,是融入东宫骨血多年来的习惯。

    其他人走在后面。走在最后面的是懒散又不羁的盛子凌。还有低调静好的尹千城。好在她不是今日小聚最主要的原因,所以低调些也没什么打紧。

    才进了院子,戏台上还未开场。想来刚才的乐声和唱腔应该是台下预备发出的动静。而荟萃园正堂已是用人满为患来形容亦是不为过。

    正阶上与大堂间隔了镂空雕刻出富贵花牡丹的木制半人高屏风。让人不禁想到——不识牡丹真国色。因为落座的客人大多已经坐好,所以对门口这几个人倒是没有太多留意。这也可侧脸说明大家对荟萃园安排的戏目很是忍不住想一睹为快。

    而屏风前面与伶人展示技艺的小高台之间留了一门宽的空隙。想必那些客人就是从那空隙之处走近正堂落座的。而屏风后端是通往后园和楼上。楼上一般都是达官显贵有钱人家摆摆格调会定下的包间,如此必然是走相对低调突显不寻常的后面路段。

    “盛子凌,你怎么知道这里的?”女子一面状似若无其事得问道,一面将荟萃园内四周的装扮布置仔细瞧在眼里。

    盛子凌将女子的神情看在眼里,自然知道女子必是不知道此处同时又十分满意此处,话音里貌不掩饰自得道:“秦楼楚馆自然是不能去的,那些个酒楼茶楼太过寻常,所以就寻到这里了。怎么样,我是不是名符其实?”

    “你是指自己风流的名声,还是小霸王的名声?可是这荟萃园里的伶人和乐师应该是卖艺不卖身的,你口味应该也没有这么来者不拒吧。若是骄纵的霸王名声,你难不成是今日想当着你大哥的面在这里闹了什么事端来?”

    “……”

    正说着,荟萃园的园主千面娘迎了上来,“几位是来为我们青衣捧场的吗?不知道可是有提前定下包间?”若换做是衣着平常的人,这个声乐界里视财如命出了名的千面娘必然是早就赶人了。

    不过也难怪千面娘可以根据打扮及身份赶人或是迎客,只因她荟萃园向来座无虚席。而这个座无虚席的原因很大程度是源于那个千面娘时时挂在嘴边的青衣。

    “哦?原来还有这等规矩。若是没有提前定下包间又当如何呢?”盛子丰问道。

    虽则盛子凌懒洋洋走着后面,但他依然是极为显眼的存在。又因为生意人‘另可错杀不可放过’的眼力劲,千面娘隔着重重身影还是看清了与一个银发zi衣女子说话的盛子凌。

    千面娘立刻换了一副嘴脸,“我就说今日早上怎么有喜鹊叫,原来是几位贵客。还望恕千面娘眼拙之罪。几位的包间是二楼正对着戏台的海棠春色,几位快请上二楼。”

    盛子凌既然定下这去处,若是连这荟萃园的规矩行情都没有打听清楚,他也就当真如世人所说的那般不学无术了。

    无疑东宫等人就是避开嘈杂的一楼大堂由小厮领着去往楼上。这由后方绕着去往楼梯口的布置也是别具匠心,一路路面石板上是盛放的青花图案。走在上面如过青莲台座,很是有些清心寡欲的仙气。

    二楼的楼阶连着后园的去口。东宫等前面的人已然走在楼梯折拐处,队伍最后面的两个人还没有踏上半截台阶。

    “这荟萃园好是好,布置也甚是合人心意,就是园主有些聒噪。虽说优伶戏子这等行当的人身份低微了些,但也需有些风骨才是。”尹千城不痛不痒得说着自己所见所想。

    让盛子凌想起来幼时她对自己说御膳房的菜膳水准欠佳的口吻如出一辙。

    “这位姑娘的见解当真独到。”声音很干净,不骄不躁,带着点独特的韵味,听着如品一杯酿造经年的陈年佳酿。

    若除开盛子元的声音,此人的声音必然是尹千城会想到的最悦耳的声音了。既使还未见面,但闻言的惊艳已超越见面所能带给人的惊艳了。

    尹千城最后还是转了头,面前的是一袭青衣的妙龄女子。这个女子是今天给尹千城的第二个惊艳。

    而今天第一个惊艳,是这个女子的声音。

    若说南烛先生和栢颜的一身青衣给人的是风骨绝俗的气质,那么这个女子的一袭青衣就是集灼灼风华与百媚千娇于一身。看人第一看的便是气质,其次才是容貌。青衣女子五官未见得有多么绝颜,但轮廓分明硬朗。若是化上浓妆,必然是比现下的素面朝面更加动人心魄。

    尹千城想起什么,脱口一问:“姑娘可是名为青衣?”

    “正是。青衣大概也知道姑娘的名姓,zi衣银发,威名赫赫的南浔王。”青衣笑道。笑容不深不浅,不带阿谀。

    这副特征当真是谁都能识得出。

    zi衣银发倒是丝毫不觉得自己如今有多么名声大噪,但还记得此时是微服,最前面还有东宫在,若是被人识出可就不好了。女子淡笑,打趣道:“此时这里可没有什么王不王的,只有前来听戏的俗人。”

    “姑娘可不是俗人,叫我青衣就好。”青衣自然看出zi衣银发一行几人是常服而来,虽不识得走在前头的几个人,但是和南浔王走在一起且还坐在南浔王前面的人,身份自然不低,又道:“不过姑娘看着不像是来过荟萃园见过青衣的人。”

    “方才有人提了青衣姑娘的名字,我也是索性一猜。”

    “必然是千面娘了。”她说着,并没有因为被荟萃园园主捧成荟萃园第一名角而沾沾自喜自鸣得意,不见虚荣之色,只简单道出尹千城没有说明的缘由。

    “姑娘聪慧。”尹千城侧头瞧见楼梯处几人的身影都是顿了下来,回过头道:“期待青衣姑娘的技艺了。”

    尹千城亦浅笑,心想:果然容貌姣好同时兼具聪慧头脑,还带点风骨的女子更是赏心悦目。

    青衣颔首,掀了门帘又回到后园去了。只是走时有状无状得朝着楼梯台阶高处扫了一瞬,落处不明。

    楼梯间几人又不动声色继续抬动了步子,但尹千城已然捕捉到众人眼里的惊艳之色。但转过半边侧脸的盛子元只是看着嘴角还噙了半丝笑意的她,似乎对青衣丝毫没有兴致。

    尹千城跟盛子凌说道:“是不是觉得此女子倾城倾国倾我心?”

    “这样的女子见得多了也就不觉得如何了。”盛子凌说的十分显摆和老道。但如果他不知道尹千城的心思,如果没有今早御书房的一番谈话,他很想说倾城倾国倾我心的另有其人。

    几人上楼梯的次序除了特立独行的盛子凌,刚好是按照辈分长幼,所以盛子元和盛子逸走在尹千城两人的前面。盛子元略微往后侧了侧头,就好似只是不经意动了动身形,声音却是足够最后面的人能听到,“独千城可独倾城。”

    说完又十分自然直直走在前面只留下正对的背影。

    一时最后面的两人都是无言。

    海棠春色果然是二楼最好的一间厢房。因为海棠春色垂着的水晶帘正对着楼下三尺小高台。同楼层再没有哪一件厢房的视角比这处更好。

    诚然不枉费盛子凌事先花了一番心思和力气定下了这件海棠春色,因为戏目开始后众人皆是视线一动不动落在了台上的人影。准确的说是一身红衣、满上浓厚油彩的荟萃园台柱青衣姑娘身上。

    尽管她面上油彩途得与之前素面朝天的模样相去甚远,虽然她没有穿着如自己名字一样的青衣,但尹千城却还是能一眼就瞧出女子油彩后面的素颜。

    而人并不是唯一的亮点。这出戏也是亮点。都说了,伶人若是能得客人喜欢必然是有实打实的功底,诚然这句话说得有理。而荟萃园及一众喜欢看戏的客人也是有些眼力没有弄虚作假的。因为荟萃园台柱的青衣确实不是空有其表。

    一悲一喜一抖袖,一跪一拜一叩首。一颦一笑一回眸,一生一世一瞬休。

    好似那台上根本没有青衣这个人,而只有那出戏里的薄命女子。而她将戏里人演绎的如同就是自己。情不深不曾入戏。

    这是今天时隔不久给尹千城的第三个惊艳。

    幕落。

    下面大堂里许多桌都掷了不少打赏,很多人更是口里喊着青衣二字的声音一波高过一波。楼上尹千城端了茶十分闲适得饮茶。

    尹千城左手边的盛子凌道:“尹千城你不是很喜欢那个伶人的吗?怎么不表示下心意?”

    “心意心意,心到了不就好了吗。再说,她那样的女子,想来不稀罕金银孔方。”尹千城顿了顿,“最后,我没有带银子。”

    “……”

    然后众人在人群还未起座之前先散了场。

    临走时东宫走至尹千城身边用只有两人能闻的声音道了句——抱歉,南浔王。

    尹千城很是不解这没头没尾的抱歉究竟从何而来。但东宫今夜又没有饮酒,即便饮酒也不会醉到说出什么醉话的地步。等她仍旧不解看向东宫时人已经走远,何况东宫既然是低声说必然是不想第三个人知道。但她确实想不到这句话有什么理由,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偃旗息鼓。

    不久后尹千城想起东宫,记忆最深的竟是今日他与自己为数不多交谈的这一句话——仅仅五个字。

    随后便是踏着微微夜色各分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