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赶时间,秦柏走得很快,走得很急,一路上几乎是小跑着前进。

    不久之后,满头大汗的秦柏终于气喘嘘嘘地来到了凤凰岗。来到了凤凰岗,便意味着来到了乌克西镇,因为乌克西镇便在凤凰岗下面不远的地方。凤凰岗并不高,以秦柏的脚程,从岗顶走到乌克西镇只需要半个钟头左右。

    站在凤凰岗上,可以远眺整个乌克西镇。

    乌克西镇三面环山,东边凤凰岗,苍松翠柏;西边乌山,郁郁葱葱;南边田野,阡陌纵横;北边青牛岭,悠然而卧。此时正是春季时节,这些山岭上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树木,树梢上长满了星星点点的嫩芽,远远看到时,漫山遍野春意盎然。

    南北流向的玛瑙河像一条蓝色的玉带子一样,蜿蜒曲折,穿过乌克西镇,活生生地将乌克西镇分成东西两半。东边称为河东,西边称为河西,宽阔的玛瑙大桥将乌克西镇东西两边连接起来。

    秦柏的家便在河东这边,就在凤凰岗下。

    乌克西镇绿树成荫,破旧残缺不堪的屋子横七竖八地分布在玛瑙河两边,那情景,就像一堆被淘气的小孩子用力推dao在地的积木。五年前那场战争留下的创伤,至今依然触目惊心,残垣断瓦依然没有完全消失,满目疮痍依然令人心酸。

    乌克西镇只有两个地方显得异样的繁荣,那就是西边的乌山城堡和河西的宁家石坊。

    乌山城堡无疑是近年来乌克西镇标志性建筑物。五年前那场战争过后,战争胜利者——云川城宁家,在那个低矮得像一个驼背老人的乌山上,建起了乌山城堡。乌山城堡那高大巍峨的城墙,那鳞次栉比的亭台楼阁,那气魄宏伟的格局,无不**裸地向世人展示统治者的高傲姿态。

    河西的宁家石坊也是云川城宁家在战争胜利之后,建立起的巫石加工基地。宁家石坊占地足有两百多亩,四周用高不可攀的围墙将整个石坊圈了起来。围墙内外,随处可见高大挺拔的树木,低矮起伏的土坡,以及大大小小的院落。石坊内,一排排整整齐齐的建筑物,一条条宽阔无比的大马路,一座座圆形的角楼直指天际。所有这一切,无不向世上展示云川城宁家雄厚的实力。

    每次经过凤凰岗,秦柏总是情不自禁地朝凤凰岗右边山坡望过去。

    那里的山坡上有很多松树,可是令人惊异的是,如此多的松树却只有一个品种,那就是马尾松。在马尾松下,怪石林立,杂草丛生,在怪石和杂草之中,隆起一座座异样的土丘,土丘密密麻麻,数不胜数,土丘上长着郁郁葱葱的杂草树木,好像一个个长出长长霉菌的馒头

    这里是乌克西镇所有人的最终归宿,那些土丘不是别的,正是一座座坟茔!有主的,无主的,高的矮的,新的旧的,一座座争奇斗艳,千姿百态,不一而足。

    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坟茔群中,秦柏能一眼看见他父母亲的坟茔。每次经过这里,他总是深深地朝那两座日渐跟周围环境同化的坟茔望上一眼。

    大部份的孤儿对于阴阳两隔的父母亲总是怀有深深的恐怖,害怕看到父母亲的遗物,害怕看到父母亲的坟茔,害怕梦见父母亲的音容笑貌,可是秦柏则刚好相反!

    因为秦柏的生命是母亲用自己的生命换来的。

    这并不是她生秦柏的时候,因难产而死;也不是她在某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用血肉之躯替秦柏挡下了劫徒的利刃,而是她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撑起了一块令秦柏不至于窒息而死的空间,而且……

    秦柏永远也忘不了五年前那个悲惨的日子。

    巫历335o年4月5日那天早上,父亲匆匆吃完早餐就去圣比迪巫石专卖店上班去了,哥哥跟父亲一起走的。秦柏和母亲两个人还在一起兴致勃勃地吃着早餐。

    母亲是一个石匠,在赵家石坊也算是一个小有名气的人。按以往惯例,吃完早餐之后,母亲就会送秦柏到附近学堂去上学,然后到赵家石坊去上班。

    可是,就在两人吃早餐的时候,头顶上突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整个房子随着响声一阵剧烈的摇晃,头顶上的天花板嘎嘎作响,接着大块大块的天花板狠狠地砸下来,母亲惊呼一声,闪电般跳起来,用自己的身体护着秦柏。

    秦柏只觉得头顶一阵昏暗,紧接着便听到无数天花板结结实实砸在母亲背上出的沉闷的声音!

    接着,天地一阵摇晃,四周墙壁哗啦啦地倒了下来。秦柏只觉得身上一沉,屁股下一松,原本他坐着小板凳已经完全散了架。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身体往右边一侧,额头重重地磕在桌脚上,顿时昏了过去。等他醒过来的时候,现自己躺在自家院子里,母亲就躺在自己的旁边,静静地躺着,一动也不动,她脸上的鲜血已经干得黑了。乌黑的脸色,乌黑的嘴唇,乌黑的手足,破破烂烂的衣裳,全身上下无一处不令秦柏看得目眦尽裂,悲痛欲绝。

    可是秦柏竟没有啕号大哭,甚至连眼泪都没流下来一滴。他完全懵了,他的身体机能短暂失灵,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如何才能哭出声音来,如何才能翻身坐起来。他躺在地上,侧着头,无声地望着永远也不会再醒过来的母亲。头脑里空荡荡的,心中空荡荡的,全身空荡荡的。

    周围站着一些人,他猜测,那应该乌克西镇救难的人员,他们漠然地看着躺在地上呆若木鸡的秦柏以及一具尸体。片刻之后,他们便都散开了。恍惚之中,秦柏仿佛看到叔叔和婶婶就在那几个人里面。

    秦柏一直怀疑这是一场恶梦,他拼命地咬着嘴唇,鲜血从嘴角慢慢往下流,彻骨的疼痛让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不是梦,这是真的。如果是梦,总有醒过来的一天,但既然不是梦,事实便永远是事实了。

    秦柏心如死灰,歇斯底里地大嚎一声,两眼一黑,便昏了过去,在昏过去的一瞬间,他头脑里突然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希望自己从此不再醒过来……

    可是,昏过去就跟做梦一样,始终都会醒过来,而醒过来之后,面临着的,便是无边无际的悲痛。秦柏完全不知道自己此时身在何处,也完全不知道此时是什么时候。他没日没夜,没头没脑地哭个不停,直到哭累了,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秦柏做了一个梦,梦见父母亲和哥哥在天上对着他笑,母亲对他说:“柏儿,听娘的话,要好好活着,不要自暴自弃,要懂着照顾自己,不要让爸妈和哥哥老是挂念。知道吗?”

    说完,三个人跟秦柏挥手道别,消失不见了,随后秦柏也醒了。

    当他醒过来之后,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床上,床头柜上放着一碗粥,一个汤匙放在粥碗里,浓稠的粥还在冒着一丝丝热气,一股从未有过的香味从粥上散出来。想起梦中母亲的叮咛,秦柏咬咬牙,端起碗,把汤匙拿掉,端起粥碗,一口气把粥光。

    喝了那碗粥,秦柏原本空荡荡的身体才渐渐有了些充实感,冰冷的身体也才渐渐有了些暖意,已近虚脱的身体也才渐渐有了些力气。

    事后,秦柏才知道,那天自己睡在叔叔的床上,那碗粥是叔叔特意为自己准备的。而那天,婶婶回娘报丧去了,隔了两天才回来,不知她是去报丧还是去避丧。

    那天早上,整个乌克西镇几乎在那天早上被夷为平地,很多家庭彻底消失了,很多人在那场战争中痛失亲人,两千多户的小镇只剩下不足一千人!秦柏便是被人从瓦砾堆中挖出来的幸存者之一。在这些幸存者之中,缺胳膊少腿不在少数,幸好秦柏完好无损。别人都替他高兴,可他却高兴不起来,因为他最清楚当时的情形,他的完好无损,完全是母亲用血肉之躯换来的。

    秦柏的父亲是在圣比迪巫石专卖店的废墟中被挖出来的,那时,他的尸体已经有点臭了。秦柏的哥哥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有人怀疑是被可怕的爆体石击中,当场粉骨碎身,尸骨无存。至于爆体石是什么东西,秦柏哪有心思去追究?

    令秦柏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隔壁就是叔叔家,叔叔家除了大院的围墙被轰塌之外,房子竟完好无损。他叔叔婶婶,堂哥堂妹,竟一个个安然无恙,生龙活虎,可谓奇迹中的奇迹。

    从此以后秦柏便在叔叔家暂时居住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