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时节,早晨的江面已经凉意逼人。一艘单薄的小船从江面上划过,身后留下一条长长的水线,摇橹的船家早已习惯了这种温度,裤腿一直挽到了膝盖下,赤着脚弓着腰,从一片水雾中穿行而来。

    “公子,白帝城就快要到了,你出来看看么?”船家回头问舱里的人。

    舱里走出一个衣着朴素的年轻人,他身材高大魁梧,眉宇中透着一股英气,却又夹杂着一丝的疲劳。年轻人手里拎着一个简单的黄布包袱,倚在船篷上,看着江面两侧连绵的群山。山中此时挂满了红色和黄色的树叶,远远看去像是春节前集市上摊开叫卖的春联,让他想起儿时看着父亲第一次在门前贴春联的记忆。

    “白帝城以前叫做子阳城,很早很早以前了,西汉的时候吧,有个叫公孙述的人,在这里自己给自己封了个皇帝,叫白帝,所以这个子阳城,就变成了白帝城。”摇船的人气息均匀地向身后的年轻人介绍。

    “公孙述?”年轻人问了一遍。

    “是唆,公孙述,苏公子也认识姓公孙的人么?”摇船的人闲聊打发时间。

    “不认识,就是觉得名字很好听。”

    “皇帝的名字当然好听了,公孙公孙,不像我,叫狗娃,从小叫狗娃,老了就叫老狗娃。”摇船的人拿自己开玩笑,看得出来很豁达。

    “狗娃也好听,又好听又好养。比公孙好听。”年轻人一番善意的恭维。

    “哈哈哈哈……”船家开心地大笑起来。

    从水雾氤氲中码头逐渐露出了真容,虽然隔得还远,但是已经能听到船夫的吆喝,女人的闲谈,还有波浪拍打在船与船之间时独有的闷响。公孙胜岩立在船头又稍等了一会,码头上的人越来越清楚,在人群之后是一条长而陡的石板路,一直爬到了山头方才不见。他心里浮出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只觉得这么长时间的奔波辗转,最后竟然来到了这群山环绕的地方,而且只是为了当初在南粤碰见的道人的一句话,值得吗?这道人虽然没有对自己施加毒手,却显然是要利用自己,为了某种暂时还不知道的原因。公孙胜岩明知如此,还要只身犯险,不仅只身犯险,还要装作懵懂无知,这又值得吗?但是如果不来这里,他又有更好的选择吗?他自己也回答不上来。

    “小心了,苏公子。”公孙胜岩的思绪被船家带了回来,只见船家撑着一根长长的竹篙,在水中轻快地点了几下,船头便慢慢地甩了过来,不歪不斜地靠住了码头。

    “枕云观。”公孙胜岩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三个字在他心里多日来已经重复了成百上千遍,这感觉有期待,有紧张,还有一丝对现状的不满。他只能选择这里作为一个出发点,可目的地是哪里,是江南的公孙家么?是周雪么?还是那个让自己背上生出图案的梦境,他不清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来到城里,他只顾着低头走路,对周边的事物毫无兴趣。现在的公孙胜岩已经不是当初刚从江南出逃的公孙胜岩了,他变得清瘦,也不如之前白皙,可眼神里透露出来一股当初没有的老练和世达。公孙胜岩随着人流,哪人多往哪走,不久就来到了一家规模不小的酒楼,正是吃饭的时候,里面人声喧哗饭菜飘香。

    公孙胜岩捡了一个座位坐下,屁股刚挨着板凳,满脸堆笑的小跑堂就颠颠地过来了:“客官吃点什么?”

    “官话你能听懂么?”公孙胜岩这一路的经验告诉了他,越大的酒楼,越容易沟通。

    “听得懂,听得懂,我们这里是白帝城最大的酒楼,从码头那边来往的客商都在我们这里吃饭,我还晓得说呢。”跑堂的颇为自豪。

    公孙胜岩笑了笑,看着墙上的菜牌点了一荤一汤,又要了米饭,跑堂的刚要喊单,公孙胜岩拉住他,慈眉善目地问:“白帝城是不是有个枕云观?”

    “有,不过离这里很远哦。”跑堂的也没问缘由,大概说了一下怎么去,公孙胜岩听懂之后,就放他走了。

    “这哪是白帝城,这简直就是白费力气城。”公孙胜岩一边走着山路一边在心里和自己开着玩笑。别说眼下的山路曲曲折折,前方山峦叠嶂,就连白帝城城里,也是没有一条平坦的路,不是爬坡就是下坡,走不了多远还要拐弯,怨不得在城里走了这么久连一个胖子都没看到。公孙胜岩按照跑堂的说法,已经在山里走了快一个时辰,可这白帝城的城中心,还是站在山上低头就能看到,真是要命。

    周雪嫁给公孙胜丘这件事情,他已经逐渐平复过来,唯一能看出曾为此撕心裂肺的痕迹,就是额头上一块淡淡的疤痕。他甚至有时候会自己笑话自己,差点小命都没保住,还去想什么男女之事,真是色胆包天。又走了将近一个时辰,眼前的山路突然往下一沉,顺着下沉之势,公孙胜岩看见在对面的山腰上有一座不大不小的道观,看上去乌突突的,似乎很久没有修葺过。

    “应该就是了。”公孙胜岩加快了脚步,向着道观一路小跑而去。

    “咚咚咚”公孙胜岩叩响了朱漆斑驳的木门。

    过了许久无人应答,公孙胜岩抬头刚想再敲,发现门边上有一根手指粗的绳子,绳子一头长长地垂下来,另一头翻过门墙,也不清楚连在了哪。

    公孙胜岩用力拉了几下绳子,不一会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门缝里面冒出来一个老道士,这个老道士看着并不像修行之人,核桃一样褶皱的脸,身形佝偻,拿着扫把的手指关节粗大,手背粗糙不堪,看着更像是一个砍柴的农夫。

    “我……”公孙胜岩想说自己来找一个道士,张嘴之后忽然觉得这枕云观里除了道士就是道士,翻破了天也肯定不会有和尚和尼姑,若是自己贸然说找道士又说不清楚具体是哪一位,对方会不会觉得他是来无理取闹的,于是一时间话在嘴里卡了壳。

    “啊……啊……”对面的老道不住摆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原来是个聋哑人。

    这就尴尬了。公孙胜岩本身就说不清楚自己的目的,要让他再比划出来,岂不是比登天还难。

    “我进去看看。”公孙胜岩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里面,也顾不得聋哑的道士有没有理解意思,抬腿就想往道馆里迈。

    “啊,啊……啊!”聋哑道士顶住门,表情虽然看着还和善,但是显然施加了力道,没有要把公孙胜岩放进去的意思,同时啊啊的声音也提高了音量,看着好像还要喊帮手过来。

    这要是再往里闯,对方说不定就和自己翻脸,要打架了。公孙胜岩把腿收了回来,借着半开的门缝往里看了看,这枕云观名气起得是超凡脱俗,但是里面确实有失风度,看着就知道前来供养的信徒确实寥寥无几,房檐屋角上都长着杂草,庭院里也是破砖碎瓦铺就而成,没有一丝的气派可言。

    公孙胜岩转了转方向,挪着身子往另外一边偷看,这时院里跟着冲过来一个扎着发髻,也是一脸苦相的中年道人,嘭地一声贴在了门边,和开始那个老道一起用力顶住门,不关也不放公孙胜岩进去。

    “啊啊啊……”老道士一边比划一边对后来的中年道士说。

    “啊啊啊啊……”中年道士也跟着一通比划,看样子两人交流得还挺顺畅。

    这可怎么办,看样子这里面的道士都是又聋又哑,没法正常和人沟通。公孙胜岩盯着两位道人比比划划,忽然想到当日在南粤那个无名老道送给自己的红色方子,刚巧自己随身还带着,于是从怀里掏出来,展开之后在他们面前抖了抖。

    “认识么?”公孙胜岩问了一句,手还不停地指着方子。

    后来的那个中年道人看了一眼方子,停止了比划,抬头仔细打量了公孙胜岩一番,接着突然一把将方子抢到手中,扭头又是一路奔跑,直冲着大殿之后去了。

    “动作还挺麻利。”公孙胜岩见有了效果,也就不再和顶门的老道士较劲,干脆坐在门边掏出水袋,咕嘟咕嘟地大灌了好几口水。

    顶门的老道不比划也不走,像防贼一样看着公孙胜岩,偶尔拿手里的扫把扫一扫脚下,看着像是在干活,其实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啊啊啊啊……”没用多长的时间,刚才拿着方子跑掉的中年道人又跑回来了,也许是来回来去跑得久了,让他面色泛红气息不匀,停到公孙胜岩面前的时候嘴角都泛起了白色的沫子。

    “啊啊啊啊啊……”中年道人指了指公孙胜岩,又指了指自己,最后用手指了一下自己来时的方向,他脸带微笑眉角飞扬,看得出来这次是用了十二分的热情在迎接公孙胜岩,还对着老道人比划了一阵,肯定是在解释公孙胜岩的身份。

    “那就走吧。”公孙胜岩起身,对着老道挤了一个夸张的笑容,意思是我大大方方进去了,你就不用再挡着我了吧。老道也换了一副贵客临门的神色,弓着腰脑袋随着公孙胜岩身体的移动而转动,一直把他目送到穿过大殿不见才直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