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马车里又昏睡了一个多时辰之后,天色近黑,公孙胜岩终于彻底醒了过来。炳亮一路上对他照顾得还不错,除了看上去憔悴虚弱以外,脸上甚至连胡茬都没有,也是真要感谢周先生这个尽心尽力的养子。

    公孙胜岩在马车车厢里稍微转动了一下身体,觉得自己的气力非常地差,手软得连水袋都拿不住,虽然醒了过来,暂时还是需要炳亮的喂食。车行到一个小镇上,炳亮吩咐车夫找一间客栈住下,说既然胜岩公子开始恢复了,就应该接接地气,这样更有利于恢复。车夫领了命令,也就不急不躁地在镇里转了一小会,打听到了客栈的所在,三人把马车里的东西略做收拾,选了一间上好的厢房入住。

    住下之后的两天里,炳亮没有让公孙胜岩立刻敞开肚皮大吃大喝,他本就多年与药农和药材打交道,基本的一些道理,自然是比常人要懂,他担心公孙胜岩的肠胃一时接受不了太多或者太过油腻的食物。今天晚上又是只吩咐厨房做了一大份素粥,又要了六个馒头,分给车夫三个,自己吃两个,剩下的一个给了公孙胜岩。

    “你就不怕我日后告诉周先生你虐待我?”心情逐渐好转的公孙胜岩感激地看着炳亮,咧着嘴和他开玩笑。

    “你要是敢告诉周先生,那我现在就让厨房做好烧鸡扣肉,自己下楼去吃,躲开你,免得你心中不快。”炳亮也是快嘴之人,笑着把公孙胜岩的话顶了回去。

    公孙胜岩尝试着自己拿馒头蘸着粥吃,炳亮见此情景,也不予帮手,只是把之前怎么发现他,周先生又怎么安排他的事情,从头到尾仔细说了一遍。公孙胜岩一言不发地听着,这才慢慢回忆起之前的事情,不免又重新悲戚起来。

    一个馒头公孙胜岩整整吃了将近半个时辰还有多,炳亮安排车夫早早休息去了,这一路上他们二人吃了太多之前不曾吃过的苦头,只因周先生的一句话,就离家千里带着昏迷的公孙胜岩半躲藏半赶路地直奔云南,因此结交下了深厚的情谊,如果没有相互间的信任与扶持,是万万不可能走到南粤的。炳亮见公孙胜岩吃完了馒头,素粥却因为手上乏力而大多掉在了前胸的衣服上,看着就像刚刚学习自己吃饭的孩子,心内也是唏嘘不已。他起身走到公孙胜岩身旁,问是否要自己扶着再在屋内走走,尽快恢复腿部的力量,公孙胜岩点了点头,努力起身在炳亮的搀扶下迈步走起来。

    “周雪怎么样?”公孙胜岩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这个我倒是不知道,发现你在程老二家之后,我当夜就和你一起离开了江南,公孙家和周家的事情,我知道得不比你多。”炳亮回复道。

    “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回去。”公孙胜岩停下脚步,叹了口气,然后疲劳地在炳亮的搀扶下拣了张椅子坐下去。

    “先不去想那么多了,休息一会,我烧水伺候你洗澡。”

    “什么?”公孙胜岩眼睛瞪得比铜钱还大,“你伺候我洗澡?不要不要,两个大男人,想想就不自在。”

    “哈哈哈,”炳亮实在是没忍住,笑出了声,“公孙胜岩少爷,你都昏了一个多月,这些日子里,你身上有几根毛,几个疤,我和车夫都已经一清二楚了。你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说完炳亮居然还对公孙胜岩眨了一下眼睛,看得公孙胜岩是汗毛倒立,只想找块豆腐撞死得了。

    侧屋传来了车夫断续的鼾声,这一路而来,大家确实累得不轻,好在车夫的鼾声比之前两天要小了点。公孙胜岩坚持自己背对着炳亮脱了衣服,刚刚脱个精光,就听见身后的炳亮“咦”了一声。

    “咦什么,大惊小怪的,不是连我有几根毛都知道么?”公孙胜岩还是觉得拘谨,只得自嘲一番。

    “不对,公孙少爷,你慢点,扶住浴桶不要动。”炳亮冲过来从身后按住了他。

    公孙胜岩倒也没细想,就那么站着不动,可是身后的炳亮松开双手之后好像也没动,只是“咦,啊”个不停。

    “干什么呢,看够了没有?”公孙胜岩有点不耐烦了。

    “不对,不对……”炳亮还是不答话。

    公孙胜岩听着炳亮的语气,不像是和自己开玩笑,内心升起一股说不出来的紧张感觉,转过来问他:“怎么了?”

    “你背后长了一只眼睛。”炳亮认真地说。

    “什么?长眼睛?”公孙胜岩莫名其妙。

    “对,一只眼睛,半个拳头那么大,粉红粉红的,在这个位置。”炳亮说完用手指头戳了戳他的左后背,“啊,仔细一看,眼睛边上居然还有蜘蛛网一样的东西,不是,不像蜘蛛网,更像是树根。”炳亮越看越来劲,滋滋有味地评论起来。

    公孙胜岩心里着急,但是又看不到,把身体左边拧拧右边拧拧,只恨不能把自己的眼珠子摘下来放到后面看一眼。

    “去给我找个镜子来。”公孙胜岩终于反应过来。

    “大半夜的去哪给你找镜子啊。”炳亮回了一句,又用手指头戳了戳左后背的那只眼睛,“疼么?”

    “不疼。”

    “痒么?”炳亮继续戳。

    “你不戳就不痒。”

    “哦,那就是不痒。”炳亮一本正经地说。

    “你之前给我洗澡没发现?”公孙胜岩使劲拧着头问,他虽然看不到,但是实在是不死心。

    “……没有,四五天前洗的,真没有。”炳亮仔细回想了一下才回答。

    “算了,不洗了。”公孙胜岩心里郁闷,拿起面前的衣裤要重新穿上。

    “别别别,还是洗吧,要是不洗澡,你身上起个疮烂个泡什么的,周先生知道了,还不把我的肉挖出来给你补上啊。”炳亮试着活跃气氛。

    “就你话多。”公孙胜岩叹了口气,重新扶住浴桶,炳亮赶忙端住他的胳膊,慢慢地把他送到了冒着热气的桶中,嘴里还自顾自地念叨:“洗一会就行了,刚刚恢复,不能泡太久……”

    第二天公孙胜岩刚刚睁开眼,就大声招呼炳亮,让他赶忙去给自己找镜子。连续歇息了这几晚,公孙胜岩感觉自己恢复了不少,自己试着翻身下床走了几步,脚掌和腿都觉得不是太吃力。炳亮从侧屋过来,告诉他早餐已经摆好放在桌上了,再不吃凉了就不好吃了,想着他醒来就要照镜子,已经把镜子借来,等吃完早餐再看也不迟。公孙胜岩想了想,倒也是这个理,于是自己慢慢走到桌旁,发现今日早餐除了馒头素粥之外,居然还有一个已经剥好的鸡蛋,心里对炳亮又是一番感激。

    吃完饭公孙胜岩脱掉衣服,找了个光线充足的窗户坐下来,自己拿着一面镜子,炳亮在身后也举着一面镜子,两个人慢慢调整着角度,终于看到了背后的那只眼睛。真正看到了之后,公孙胜岩才发现,与其说这个图案像眼睛,倒不如说更像是一个中间缺了点什么东西的太阳,昨晚炳亮口中说的那些树根一样的图案,虽然稀稀拉拉的,但是仔细辨认,可以发现这些树根末端排成了一个比较规则的圆形,像稚嫩的儿童笔下描绘的太阳光芒一样,向四周发散着。

    “跟昨晚比,有区别么?”公孙胜岩端详了一阵,觉得眼睛有点酸了,于是问身后的炳亮。

    “没有,还是那样。”

    “左看右看也看不明白,不看了。”公孙胜岩心里烦闷,顺手把镜子丢在了地上。

    “今天的力气倒是比昨天大了不少,都能扔镜子了。”炳亮弯腰把镜子捡起来,一边走一边笑话他。

    在公孙胜岩的提议下,他们三人决定在客栈内再住一日,既然已经远离家族,也就远离了那些或爱或恨的人,与其让他们还在自己心头萦绕,不如暂时丢开,让自己想点别的。南粤风土人情与江南有着天差地别,那些不说官话的人,嘴里叽叽喳喳就像鸟叫一样,像极了公孙胜华以前样的那些还没开口的八哥,任是公孙胜岩怎么听也听不明白。在客栈内呆着久了有点闷,炳亮虽然年纪比公孙胜岩大,但也没大出去多少,还处在贪玩爱新鲜的年纪。他们脱离了追捕的危险,三人索性走到了街市上,看看这南粤除了听不懂的鸟语之外,还有什么更有趣的东西。

    公孙胜岩换了一身简单的衣服,看着朴素洁净,但是魁梧的身材,英俊的面庞和眉眼中多年来的公子气派,哪里是一身简单衣衫就能遮住的,可惜就是他行动略缓,别人走一步的距离他得走一步半,让几个仔细盯住他的小姑娘不住暗暗摇头,心想真是可惜了这副皮囊,年纪轻轻就糟成这样。炳亮看在眼里,乐在嘴角,最终还是没有忍住,抱住路边的一棵大树就放声大笑。公孙胜岩知道他在笑自己,又不好解释什么,只得由着他笑,自己转身进了一间茶楼歇个脚。

    刚一落座,热情的小二就跟了上来,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公孙胜岩皱着眉头,和对方说官话,谁料小二听不懂官话,两个人连说带比划,就是谁也不明白对方在说啥。

    “啊,这位公子,他说的是这个座位已经被人订了。”公孙胜岩的耳后传来一个声音,他回头一看,居然是一个道士模样的人,看着头发已经白的多黑的少,可皮肤跟年轻人一样细润。

    “哦。”公孙胜岩稍稍客气了一下,“谢谢。”然后起身要走。他不想和道士打交道,多年的祖训在前不说,后来又**神弄鬼的一个道士在落马山截住,险些丢了性命,这一切都让他对眼前这个人提不起来好感。

    “公子要是不嫌弃,老道这里倒是没有人,座位闲着也是闲着。”道士主动邀请他,脸上带着笑意。

    “不用了,我也不渴,就是找个地方随便坐坐而已。”公孙胜岩继续往门外走。

    “渴不渴老道是不知道,但是老道可以看出来公子现在很虚弱,仿佛大病初愈,而且貌似心怀忐忑,估计不会在此地逗留太久吧。”

    公孙胜岩听老道这么一说,整个人像钉子一样钉在了地上,再也不往前走一步。

    “你是谁?”赶过来的炳亮走到老道身前问。

    “老道谁也不是,不过靠着家师的一点薄传,四处游历,见得多了而已。”

    “走,公子。”炳亮神情也有点紧张,开始推公孙胜岩。

    “相遇即是有缘,这南粤乃湿毒之地,瘴痨频发,公子虽然看着体格健壮,但是气息混乱。我这有一方子,公子可以试着用来调理看看。”道士说完也不起身,从怀中掏出一张方子,推到桌子的另一侧。虽然公孙胜岩三人并不懂道家的技法,但是这方子一眼看着就并非是寻常之物,写方子的纸是火红的颜色,红得仿佛再多看一眼就能燃烧起来,从没有完全被折叠起来的位置隐隐露出里面的内容,炳亮认得是不一般的药材,更稀奇的是撰写药材的字竟是用金色的亮粉书写的,一时间也分辨不出是什么材质。炳亮犹豫了一下,把方子收下,没有道谢,匆忙和公孙胜岩还有车夫一行三人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