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阿兄已经死了,她就终其一生无法实现超越他的梦想。于是那份遗憾深藏在她心底,一直空落落地,未曾被填补,甚至还会这样伴随她终身。

    这样一想,阿娓就更恨徐福了。当然在她心底最恨的,还是赵政。

    毕竟徐福只是上书要求出海寻仙,却未必一定要她阿兄作为童男。但赵政就不一样了,他是有预谋,有目的地征召她阿兄,一如现下征召她。

    赵政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秦国,那么她算计到秦国,是不是也就算计到了赵政?阿娓目中闪过一道寒光,既然胡亥生出了觊觎之心,她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还不做点什么,那岂不是对不起她自己的姓氏?毕竟嬴姓于她家可不仅仅是灭国之恨,更有绝祀之仇!

    国仇家恨。阿娓深深吸了口气,慢慢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朝代更替,起起落落,修行史家的她自是看得开。就像商之灭夏、周之灭商,故此秦之灭周,在她看来原本也无什么可恨之处。可错就错在,秦国终究太过残暴,焉能让人不怀恨在心?

    想当年她的曾祖父,最后的周天子——周赧王姬延亲率族人降秦,秦昭襄王受降后封他为周公,让他迁居梁城,可是曾祖父到梁城不满一个月就忧愤而死了。

    何以不忧?降国之君,高台之债;何以不愤?降秦之后,秦昭襄王竟然将他的太子,也就是阿娓的祖父姬坛杀害了。祖父、曾祖父相继而死,那时不足十岁的阿爹就这样继承了周公之位。阿爹战战兢兢,只得醉心于易学,遣散宗室家臣,虽说名号周公,实际上也不过只是一个可怜的孩子。

    可即便是这样,他也还为秦王所忌惮呢。到秦庄襄王继位,又诛她的族叔姬根、姬杰及其后人。待到赵政为秦王时,曾祖父的近支血脉,竟只剩下阿爹一人。

    阿爹如履薄冰,及长,亦没有合适的婚配。直到身为陈国后裔的阿舅得知此事,念及周室分封之德,不忍周室香火断绝,宗庙无祀,遂以妹相嫁。

    府中有了女主人,梁城才算得上一个温暖的家。再后来爹娘有了阿兄,爹替他取名为安,便是希望他一生平安顺遂,得以将家族血脉延续下去。由此可见,阿爹其实真的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

    大抵是深知秦王忌惮自家血脉,又感于阿娘不弃相嫁,阿爹终其一生也没有像其他贵族一般拥有姬妾。待及阿兄四岁,阿娘方才再次怀孕,而后就有了她。儿女双全,阿爹也就心满意足了。

    一家人安安生生地在梁城居家过日子,可谁又能想到,那个扫平六国,建立秦朝,自称始皇帝的赵政,一时竟又想起了他们来?

    于是他们连这样寻常的日子都过不成了。七岁的阿兄被他下诏招入咸阳,而后被充做童男,随徐福出海寻仙。从此爹娘再无笑颜,阿娘一提阿兄,更是以泪洗面。若不是那时她小,还需要照顾,还不知道爹娘将会作何打算呢。

    再后来得到徐福的消息,知道阿兄是真的去了。一时之间莫说爹娘哀哀欲绝,便是整个府中都弥漫着一股悲伤绝望的气息。阿兄之死,昭示着他们天子一脉绝祀。待到阿爹百年之后,谁去替阿爹祭祀上香?

    周室八百年天下,姬姓嫡系旁支不计其数,到最后竟连先王血脉都保不住!

    何其悲乎?阿娓闭着的双眼,却依然止不住眼泪滑落。

    在阿娓心底,国仇或可不报,东周之后,王室本就衰微,摇摇欲坠。曾祖父的天子当得也着实窝囊,虽居天子之位,过得还不如一个小诸侯,被灭本就是常理。可家仇呢?嬴姓两代数人,手上沾满了她姬家嫡出的鲜血。灭国杀君古来有之,但毁人宗庙,绝人祭祀之事,便是史书之上也未曾有过!

    商之灭夏,桀子避居北野,商汤便封了夏室一支姒姓贵族于杞国,以侍奉宗庙祖先;周之灭商,武王仍封纣王之子武庚于殷,以奉其宗祀。武王死后,武庚叛乱,周公平叛之后,又另封纣王的庶兄微子启于商丘,国号为宋,以奉商朝的宗祀。

    周室整整八百年天下,有何所凭?不过是因为一个德字罢了。像武王灭商之后,不仅保留了商的宗祀,甚至还将大禹的后裔东楼公封于杞地,延续杞国国祚,主管对禹的祭祀,直到如今大禹的姒姓后人还世代为大禹守陵呢。

    对比之下,秦又做了什么?秦也曾是周的诸侯国,大军压境,周无力抵抗只得投降。秦接受了周的降意,却转头又杀降臣,逼死周王。到后来更是绝其后代子嗣,断其宗庙,绝其祭祀,秦之残暴、手段之毒辣,简直前所未闻。

    既已绝其嗣,断其宗庙,到如今竟连她一个女儿家都容不下,又是何等可笑?

    商得夏天下、周得商天下,皆是众望所归。赵政得天下,仅以武力取胜,他日夜煎熬,看人人都是威胁,又何尝不知自知这天下他大秦得来得不义。不义之战,不义之人,不义之天下,还妄想什么万世基业、长生不老,着实荒唐至极。

    于是阿娓哭着哭着反倒笑了。谁会想到,当赵政为了他大秦的万世基业正拼命打压着他们这些贵族“余孽”之时,他的儿子们已经开始拉帮结派分化他的威信了?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来日兄弟阋墙,他所谓固若金汤的大秦只怕会崩得更快吧。拉着六国贵族的国仇家恨,一旦大秦失势,想必天下之人都会起来共击之。

    不过,那应该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彼时她早已出海,生死都未知。但这并不妨碍她猜到结局时的开心,果然,当初修习史家是对的,即使生命很是短暂,但目光可以很长,也可以很远。

    六国贵族之仇,他日自有人报。可她周室的国仇家恨,她得乘自己尚在咸阳之时,努力地讨要回去。赵政既然忌惮她,她若不做点什么,又岂不是愧对了他的忌惮?

    扶苏、胡亥这便是她手中最好用的棋子。扶苏既已见过,其人如何,她已尽数知晓。因为被困芷阳宫,现下她只有等,等扶苏忍无可忍揭开胡亥天真烂漫的面具,等胡亥失势时的迁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