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戛纳的事很快被林海抛在脑后,当务之急是让那十万円物有所值。

    “居然还能这么搞!”

    泽维尔认真看着林海的操作,不时发出阵阵惊呼。

    他把林海拉来的本意是交流思路,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林海一手包办了除音效采集外的全部工作,从思路到技术再到效率,林海的表现令泽维尔大开眼界。

    而泽维尔和川井两位主厨反而沦为了配菜工——音效采集也不轻松,因为素材库资源有限,大部分音效都是用乐器现场模拟出来的,为了想要的效果,他们还摔了几个杯子,砸了一把椅子……

    不管怎样,一切都是值得的。

    “你这回赚大了。”川井摘下耳机,对泽维尔说道:“如果年轻人都像林君这么优秀,我想我们都要失业了。”

    泽维尔连连点头。

    cubase他们都会用,但是熟练程度和林海没法比。

    林海自己却很不满意,主要是这个时期的软件,无论性能和功能都太差了,根本谈不上效率。

    正因为如此,很多音乐人还在使用硬件音序器,而非软件来制作音乐。

    不过有得用总比没得用强,要知道这会儿的上海音乐学院连“音乐工程系”都还没成立,要到明年,才会购入第一套daw(数字音频工作站)。

    而眼前的苹果电脑上,不仅有cubase,林海还看到了auto-tune的图标。

    如果没记错,美国歌手雪儿在今年年底发行的专辑《believe》中首次用到了这款软件,其声音效果后来也被称作“雪儿效果”。(如此看来,某加拿大电鳗的音乐确实够新潮,够前卫。)

    林海心里琢磨,要不要截胡?

    这简直是必须的!

    ……

    一直忙到早晨六点,工作终于告一段落。

    尽管熬了一整个通宵,但是三人谁都没有睡意,都是一副嗨翻了的样子。

    听着成品效果,兴奋过度的泽维尔突然皱起了眉头,问道:“你们不觉得有问题吗?”

    “是差了点火候。”川井说道。

    他指的是泽维尔之前做的配乐。

    泽维尔的本意是给已经建好的园林换套地砖,然而地砖换完,却发现原来的建筑不够看了。

    泽维尔看向林海,犹豫了一下,问道:“要不推倒重建?”

    这话说完,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请人来切墩,结果人家把掌勺的活都干了,现在发现菜上错了需要重做,这可真是……

    “搞起?”林海问川井,要重建可就不是小工程了。

    “搞起!”

    川井说完,掏出手机开始喊人。

    推翻重做不轻松,壮丁那是多多益善,更何况既然要搞,那就搞个大的。

    ……

    川井的人缘在这一刻得到了完美体现,得知他要“开黑”,但凡当天没有具体安排的人纷纷表示“求带”。

    放下电话,川井转过来问泽维尔:“以谁为主?”

    泽维尔冲林海努嘴:“地基是他打的,当然他说了算。”

    川井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见两人都这么说,林海也不推辞,这是他凭真材实料赢得的,推让就是矫情。

    林海当即下达了第一个命令:去睡觉。

    是的,哪怕再兴奋,该睡也得睡,不然干到一半扛不住了那就尴尬了。

    更重要的是,他不想把亢奋情绪带到工作中去。

    ……

    在录音棚的休息间睡到九点半,林海起来洗过脸,壮丁已经全部就位。

    川井的狐朋狗友来了五个,有搞器乐表演的,也有搞作曲编曲的,名气都不大,但水平都不俗。这是川井刻意为之,把那些大牌喊来,万一不服林海,他岂不是两头为难。

    几人已经听完林海制作的底噪,对以他为主毫无异议。

    制造噪音很简单,但是将噪音进行精巧的选择和加工,以达到艺术表达的目的,这可不简单。

    在场的人试问,谁都没有林海玩的溜。

    其实噪音作为音乐元素出现的时间不算短,其中最有影响力的就是前面提到过的约翰·凯奇。40年代,还在师从勋伯格学习作曲的约翰凯奇,就开始了对各种“杂音”的利用和探索,并提出了相应的理论,因而尽管他不是最早的“噪音音乐家”,却被公认为“噪音音乐”的鼻祖。

    同时,这位音乐家在60年代和人组成了地下丝绒乐队,这支乐队的实验噪声作品基本就是早期的朋克和重金属的原型。

    所以说,流行乐坛的所谓新玩意,都是古典玩家玩儿剩下的。

    ……

    之前制作底噪的过程中,林海已经对整部影片有了较为全面的理解,在他看来,这部片子的核心是“认知”,是人与人之间的相互认知——理解或误解;不同的人对世界的认知——同化与异化;群体和个体的相互认知——傲慢与偏见;以及人对自我的认知——肯定与否定。

    总而言之,矛盾无处不在。

    在如何重新配乐上,林海心里同样很矛盾。

    此前调制的底噪,是为了展现东京这个国际化大都市的喧嚣、浮华和冷漠,但是其中蕴含了秩序——通过有规律的编配,来体现社会规则。

    底层是社会,那么上层就是人。

    以此为前提,林海有两种选择。

    一种是搞平衡。利用优美的音乐线条来修饰和平衡底噪,说得好听点叫和光同尘,难听点说叫随波逐流,是以包括女主角在内的众生作为视角。

    另一种是强化。利用扭曲的音乐线条来进一步强化底噪,营造更强烈的悲剧感,这是以男主角为视角。

    对普通观众来说,前者听上去会比较舒服,后者估计会被当成精神污染。

    两种方向,只能选择其一。

    林海很为难,他个人更倾向于后者,但是这和音乐会的时候不一样,电影终究是要拿去卖的,要是因此导致票房惨淡,他付不起这个责任。

    林海想来想去,把皮球踢给了泽维尔。

    泽维尔同样有点犯愁,又问川井,川井表示抓壮丁可以,背锅免谈。

    泽维尔思前想后,最后一咬牙,说道:“按后一种思路搞,将来有任何问题由我负责。”

    “不需要问问导演?”

    “不用,我相信里莫森也会认同这个选择。”

    泽维尔都这么说了,那还想什么,疯起来呗!

    ……

    “会不会太激进了?”

    泽维尔第十八次说相同的话,他没想到林海疯起来丝毫不留余地。

    “我已经收敛了。”

    林海板着脸说道。

    他也是有脾气的,决定是泽维尔自己做出的,他要是出尔反尔,林海宁可撂挑子走人。

    好在泽维尔只是担心,没有反悔。

    就这样,几个人忙活到晚上十点多,终于大功告成。

    “假如出了电影原声,记得送我两张。”

    川井摊在沙发上,挤眉弄眼的对泽维尔说道。

    “你还没听够?”泽维尔问道。

    “我就不能送给别人?”川井反问道。

    说实话,就连他们这些始作俑者,都不愿意再听一遍。

    在普通人耳中,这些配乐充其量难听,但是专业音乐人是能够看到音乐线条的,那种扭曲蠕动的线条看得久了真的会吐。

    林海揉着太阳穴,笑道:“要不我们再听一遍?”

    几人脸色骤变,敬谢不敏。

    泽维尔说道:“你沿着这条路探索下去,将来一定会被称作‘噪音大师’。”

    林海斜了他一眼。他可不想被贴上“噪音大师”的标签,想想海尔默·谢弗,居然因为玩噪音活活穷死!

    林海不怕死,但他怕穷啊。

    ……

    一天一夜的高强度用脑让林海身心疲惫,他打开手机,发现有一串未接电话。

    电话都是大岛晓美打过来的,林海回拨过去,才知道大岛晓美去了山形县。

    大岛晓美这会儿还在忙,叮嘱林海一番,接着便挂断电话。

    忙了一天一夜,大家都没有聚餐的心情,只想赶紧回去补觉。

    “我明天就赶回法国,等你去了法国,我们再聚。”

    泽维尔说着给了林海一个拥抱,配乐虽然完成了,但是要带回法国做进一步处理。

    至于说传回去?

    以当前的网速,估计要传到下个世纪,不开玩笑。

    ……

    林海准备去坐地铁,川井主动提出开车送他回去。

    一路上,川井几度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说道:“像今天这种音乐,你以后尽量还是少做,这次有泽维尔顶在前面,挨骂也是他占大头,你一旦被贴上‘噪音大师’这种标签,以后就完了。”

    林海点点头。

    川井怕他不当回事,又道:“我们做音乐的,都知道实验音乐的重要性,但是你恐怕也没打算往古典乐上发展吧……在流行音乐领域,听众的口味才是第一位的,适度的创新,更多的迎合主流,才能在这个行业更好的生存下去……”

    林海默然。

    日本是个擅于创新的国家,但它的保守也是出了名的,跳得太高,不要说曲高和寡,被人一脚踹到泥里也不稀奇。

    或者说东亚国家都差不多,人们对异己的宽容度总是很低,要么束之高阁,要么敬而远之。

    窦唯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你以为他逼味太浓?

    错!

    那是你逼格不够!

    ……

    林海认真感谢了川井,临下车时,川井突然喊住了他。

    “刚才的话,希望没有给你太大压力。另外,”川井竖起拇指,说道:“今天的配乐很漂亮,真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