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静秋像等着玩魔术的人揭宝一样等待欢欢的三爹从那房子里出来她想如果他不是那个拉手风琴的就是那几个唱歌的当中的一个。她没想到在世界的这个角落居然有这么一群会唱的人也许这里的村民都不知道这歌是苏联歌曲所以这些勘探队员可以自由自在地唱。

    过了一会儿静秋看见一个人抱着欢欢出来了。他穿着深蓝色齐膝棉大衣大概是勘探队的因为静秋已经看见好几个穿这样衣服的人在房子周围走动了。欢欢挡住了他脸的一部分直到他快走到她跟前放下了欢欢静秋才看见了他脸的全部。

    静秋看一个人的时候总像是脑子里有一双眼睛心里有另一双眼睛一样。脑子里的那双眼睛告诉她这个人不符合无产阶级的审美观因为他脸庞不是黑红的而是白皙的;他的身材不是壮得“像座黑铁塔”而是偏瘦的;他的眉毛倒是比较浓但不像宣传画上那样像两把剑从眉心向两边朝上飞去。他的眉毛浓虽浓但一点不剑拔弩张。一句话他不符合无产阶级对“英俊”的定义。

    记得有部文化革命前夕拍摄的电影叫里面有个叫林育生的算是个思想落后的青年怕下农村怕到艰苦的地方去锻炼。林育生是达式常演的那时的达式常还很年轻瘦瘦的轮廓分明有点白面书生的味道长相很符合那个角色。

    如果静秋是导演如果要她来给欢欢的三爹分配一个角色她就要分派他演那个林育生因为他的长相不革命不武装很小资产阶级。

    但她心里那双眼睛却在尽情欣赏他的这些不革命的地方只不过还没有形成鲜明的观点只是一些潜藏在意识里的暗流。她只知道她的心好像悸动了一阵人变得无比慌乱突然很在乎自己的穿着打扮起来。

    她那天穿的是一件她哥哥穿过的旧棉衣像中山装但不是中山装上面只有一个衣袋被称作“学生装”。“学生装”的小站领很矮而静秋脖子很长她觉得自己现在看上去一定像个长颈鹿难看死了。

    静秋的父亲很早就被遣送到乡下劳动改造去了家里三兄妹就靠母亲一个人做小学老师的工资维持一直都很困难所以静秋总是穿哥哥的旧衣服。好在那是个不讲究穿着的年代虽然穿男孩衣服仍然被人笑话但习惯了也就不当回事了。

    这好像还是她第一次对自己的穿着这样上心好像生怕留给他一个不好的印象一样她简直不记得自己还在谁的面前这样关心过自己的长相和穿着也不记得自己在谁的面前曾经这样局促不安。

    她班上的男生好像都很怕她一样小学初中还有人欺负她到了高中他们一个个都像很怕她似的连正眼望她一下都不敢一说话就脸红所以她也从来没关心过他们对她的穿着长相满意还是不满意都是一群小毛孩。

    但眼前这个人却能使她紧张到心痛的地步。她觉得他穿得很好他洁白的衬衣领从没扣扣子的蓝色大衣里露出来那样洁白那样挺括一定是用那种静秋买不起的“涤良”布料做的。衬衣外面米灰色的毛背心看上去是手织的连很会织毛衣的静秋也觉得那花色很好看很难织。他还穿着一双皮鞋静秋不由得看了看自己脚上那双褪了色的解放鞋觉得这一贫一富形成的对比太鲜明了。

    他在对她微笑看着她却仿佛是在问欢欢:“这是你静姑姑?”然后他才跟她打个招呼“今天刚来的?”

    他说的是普通话而不是k县的话也不是k市的话。静秋不知道是不是该跟他讲普通话。她的普通话也讲得很好是学校广播站的播音员经常被选去联欢会上报节目、运动会上播送稿件的但她平时不好意思讲普通话因为k市除了外地人其他的都不会在日常生活中讲普通话的。

    静秋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讲普通话也许是因为跟她这个外来人才讲的吧。她“嗯。”了一声算是答过了。

    他问:“作家同志是从县城过来的还是从严家河过来的?”他的普通话很好听。

    “我不是作家”静秋不好意思地说“你别乱叫。我们从县城过来的。”

    “那肯定累坏了因为从县城过来只能走路连手扶拖拉机都没办法开的。”他说着向她伸过手来“吃糖。”

    静秋看见他手中是两粒花纸包着的糖好像不是k市市面上买得到的。她羞涩地摇摇头:“我不吃谢谢了给小孩子吃吧——”

    “你不是小孩子?”他看着她像看个小孩子一样。

    “我——你没听见欢欢叫我‘姑姑’?”

    他笑了起来静秋很喜欢看他笑。

    有些人笑起来只是动员了脸部的肌肉而已他们的嘴在笑但他们的眼睛没笑眼神仍然是冷漠的甚至是仇恨的。但他笑的时候鼻子两边现出两道笑纹眼睛也会微微眯缝起来给人的感觉是他的笑完全是自内心的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是嘲讽的而是全心全意的笑。

    “不是小孩子也可以吃糖的”他说着又把糖递过来“拿着吧别不好意思。”

    静秋只好接过糖自我安慰说:“我替欢欢拿着。”欢欢抢上来要静秋抱静秋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一下就笼络住了欢欢的心她有点受宠若惊抱起欢欢对他说:“大妈叫你回家吃饭的我们走吧。”

    他伸出手让欢欢到他那里去:“欢欢还是让三爹抱吧姑姑今天走了好多路肯定累了——”

    欢欢没反对他走上来从静秋手里把欢欢抱过去了示意静秋走前面。静秋不肯怕他走在她后面看见她走路姿势不好看或者她衣服有什么不对头就固执地说:“你走前面我——不知道路。”

    他没再坚持抱着欢欢走在前面静秋走在他后面看见他像受过训练的军人两条长腿笔直地向前迈动。她觉得他既不像他大哥长森又不像他二哥长林他好像来自另一个家庭一样。

    她问:“刚才是你——在拉手风琴?”

    “嗯你听见了?是不是听出很多破绽?”

    静秋看不见他的脸但她感觉就是从他的背影她都能感觉到他在微笑。她不好意思地说:“我——哪里听得出破绽?我又不会拉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