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迈步不嫌晚闻人斋作为平康北里头一号的院子,光是容纳当红姐儿的大房就有三十多间,这些当红姐儿们沿着双层四合院样的围楼走廊毗邻而居,光是二楼就住着二十四位,号称是闻人斋的二十四朵花。

    崔颢昨夜里摘的,就是二十四朵里面的月桂。

    “呀,大娘来了。”

    被崔大娘一巴掌拍醒的月桂,装着白绢裁缝的**,蓬着满头青丝从红锦被窝里探出来半个身子,本能的张罗出笑容来招呼,待她揉过双眼看清楚崔大娘脸上的表情时,脸上的笑容当即就僵硬。

    这闻人斋里的姐儿们哪个不知晓,崔大娘既好说话,又不好说话,她对你好的时候,比亲妈还好,对你坏的时候,那可就真是比后娘还要坏。

    “崔颢呢,还钻你裤裆下?”

    虽说崔大娘是女子,而且年纪不大,但常年生活在这种地方,真要损其来,那张嘴巴子也不会饶人,甭说崔颢还是个读书郎,就算是个庄稼汉,崔大娘照样能损到人家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崔郞他他”

    一句话说完,崔大娘见被窝里居然没有动静,倒是有些奇了,以她对崔颢的了解,但凡是这种读书人,身上都还有几根硬骨头的,跟斋里的那些个龟公不能比。

    “怎么?是灌不下几碗黄汤还是顶不住你的长腿儿,给榨干了不成?哼,说什么报效朝廷,我看他这样的人,回家抱孩子的能耐都没有,还藏在被窝里干啥,准备在老娘这里拎大茶壶么?”

    拎大茶壶的自然就是龟公,崔大娘这是骂崔颢当缩头乌龟呢。她嗓门不高但嗓音穿透力极强,若崔颢真是醒着,哪怕是用棉花堵住耳朵,也不可能听不见。但直到现在被窝里都还没有动静,难不成当真醉死了?

    崔颢若是在这里白吃白喝,被崔大娘打成残废扔出去也不会有事,但如果醉死在闻人斋里,那就麻烦了,至少对闻人斋的名誉,是个沉重的打击。

    “还傻站着干啥,叫人啊!”

    月桂担忧的眼神投向被窝之中,崔大娘却也不便直接过去掀被子,一声狮子吼,就将楼下的龟公们给唤上楼来。

    “大娘,要不等一会儿”月桂面色为难的还想说什么,却是被崔大娘昂首挺胸的顶到角落里,要说胸前的份量,怕这个月桂都是不如的。

    “你现在不要说话。像这样骗钱骗色的人,老娘见的多了,这是为你好。你不是想自己攒钱来赎身么,怎么又被痰迷了心窍,白给人家玩还请人吃饭喝酒?”

    被崔大娘一顿吼,那月桂不敢在强辩,低下头去却还忍不住斜眼望向绣床。

    可怜的崔颢,怕是昨夜真喝的多了,被两个龟公搬头抬脚的扔下床来,整个人却还是晕晕乎乎的,看的出他是努力想要睁开眼睛,但那眼皮仿佛是有千斤之重,好不容易才翕开一条缝隙,转瞬又合拢了。

    若崔颢能够很男人的站起来跟崔大娘对吼一顿,怕那崔大娘还能高看他几眼,却偏生是醉的如同烂泥一般,以至于崔大娘撇了撇嘴,青葱般的右手食指点出,随口道:“抬下楼,扔大街上。”

    “大娘,这”

    一龟公面色颇为难,毕竟崔颢好歹是个进士,而且也有不低的名气,真要是就这样被扔出去了,要是万一将来得到重用,怕定不会忘记今日被辱之仇。要说这也是为了闻人斋考虑,只不过崔大娘并不以为意,冷森道:“哟,他魅力当真如此大,连你们都被吸引了不成?耳朵都扇蚊子听不见老娘的话了?老娘说扔出去,就不准让他滚着出去!”

    双手叉腰的崔大娘一顿吼,几个龟公脸都青了。

    他们在闻人斋的地位,可是连那些年老色衰的姐儿都不如,真要惹毛崔大娘,转眼就会被打断手脚,哪里还敢迟疑,“嘿哟嘿哟”的抬着崔颢下楼,将闻人斋的大门推开,数了个“一、二、三!”就把崔颢给扔下了台阶。

    许是因为酒醉之人身体反而绵软,被扔下台阶的崔颢竟然没受什么伤,不过这么一摔,倒是将他给摔清醒少许,费力挣扎起来,啐出口中尘土,指着闻人斋的大门就要开骂。

    “崔郎,可是崔郎?”

    一青衣小厮疾步来到崔颢身后,就在崔颢开口之前,抢着问道。

    “正是,你”

    勉力挣扎转身,崔颢扭头望着那青衣小厮,眯着眼睛端详了半晌,这才回到。

    “那就是了。”

    这青衣小厮年纪不过十七八,长的倒是清秀,珠圆玉润般的感觉,尤其是一双眼睛眯起来,像是天上的月牙儿。就连说话的声音,听起来也清脆仿若三月春笋。

    “就请崔郎随小的过去一下。”

    那崔颢心中狐疑,顺着小厮手指方向,却在街道那头,看见了一辆纯黑色的马车。

    “马车?你们是”

    崔颢脑子倒是不满,一瞧见那马车,立刻就回转视线往那小厮袖口望去,果不其然,在那小厮青衣袖口处,有一个小小的黄色绣字。

    “既然知道了,还不快快起来,你这个样子,当真是有辱斯文啊。”青衣虽然是小厮,但当崔颢认出他身份后,整个人也变得有些傲然,甚至于以其小小年纪,开口教训起崔颢来。

    此时的崔颢却已顾不得跟小厮分说,赶忙起身扑打衣裳,扬起的尘土惹那小厮掩鼻而退,眼神中透出浓浓的不满。

    “小生这样子,可方便见二娘子?”收拾一阵之后,虽说崔颢身上的尘土少了,但头发仍旧披散,屁股上还有个破洞他自己却看不见,该是被摔出来是,在地上磨出来的。

    “罢了,走吧。”

    那小厮勉为其难的放下手,丢下这么一句后,转身就头前走向马车,崔颢望着小厮单薄的背影,再看看那边的马车,突然发出一声长叹,这才迈开脚步跟上。这会儿他是半点酒意都没有了。

    一个闻人斋的崔大娘,他还敢开口骂骂,可即将面对的这位,他那一次不是拎着心肝去的,生怕言语得罪,一转眼自己小命就没了。

    “可是崔郎来了?”

    崔颢自然是没有资格进马车的,只能是站在马车边上,候着。

    “正是小生,不知”崔颢本还想跟马车里的女人拉两句家常,可谁知那车里之人径直就打断崔颢的话头,问道:“听说你去崔绍唐家中时,他有赋诗一首,你说来听听罢。”

    “这”没想到人家今日找人,竟然就是专门来问这事情,虽说崔颢也知道其中缘由,但被人如此无视,崔颢的心情当真是颇为难受。

    “我听着呢。”

    不给崔颢任何拖延和借口,马车里那女人,将语言艺术玩到了极致,配合上她高贵的身份,当真是让崔颢一点法子都没有,只得调整情绪,沉思片刻后,朗朗而道:

    “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幕围香风。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像是触景生情,崔颢念完之后,又忍不住将最后一句,重复了一遍。

    跟崔颢一起站在马车旁边的青衣小厮,显然对诗词歌赋没有太多感触,只是在一旁候着,而马车里的人,却很长时间没了声息。

    “多谢崔郎了。”

    许久之后,车里之人才再度发声,将崔颢于梦中惊醒。而就在刚才那一瞬间,崔颢突然对自己过去的人生有了新的认识,整个人也迸发出一股豪气来,冲着马车一拱手道:

    “二娘子客气,绍唐兄的确是不世出的才子,刚刚再品此诗,崔颢终有所悟,他日若是有成,定要上门拜谢绍唐兄!”

    “罢了,崔郎既然有此意,三日之后来府中,我自有交待。”

    听到车里之人这般说,崔颢脸色颇有些意外。其实他曾经无数次希望能够得到对方的援手,却终不得,不料今日倒是对方主动提出来了。

    “为何”

    “胸中无兵戈,何以戍边疆。崔郎,三日后午时,记得过府一叙,走吧。”

    马车里的女人并没有多说,只是给了崔颢一个约定,随后就让青衣小厮上车,车把式架着纯黑马车,辚辚的走远了,留下崔颢一个孤零零的身影。

    “唉,绍唐兄,你这个未婚妻,也未免太厉害了些。”

    摇了摇头,崔颢这才感觉身上不少地方抽痛,想必是刚刚那一下摔的有些重了。摸着一处淤青,崔颢怒火顿起,转身就欲去那闻人斋门口理论,然则当他走到那“闻人斋”三字的牌匾下时,他却恍然一愣,随后脸上露出苦笑。

    “罢了,就当是被棒喝也罢,恶了闻人斋和崔大娘,将来也不好去见绍唐兄。”

    崔颢转身而去,谁也不知其去向,但这大街上发生的一切,却是被二楼的崔大娘,尽收眼底。虽说她不像崔颢那样,看的见小厮的袖标,却也知道那马车归谁所有。

    “崔颢这小子,怕是笃定马车里就是卢家二娘了,可惜啊,卢家二娘那也不是谁都能见到的,这世上,能让卢家二娘倾心的男子,怕是还没有出世吧,唉,咱们崔家的那个废材,怎地结亲就结上了这么一个妖孽?”

    站在窗户边,崔大娘望着马车远去,口中自言自语。

    而马车上本坐在车把式旁边的青衣小厮,不知何时已钻入车厢之中,与外间的暑热相比,车厢里竟然有悠悠凉意,若非细细观察,定是难以发现在宽敞奢华的车厢四角,各有一个铜盆,而铜盆之中,各自盛放着一块无暇白冰。

    这凉意,就是因白冰而起。

    “清娘子,刚刚那首诗,当真好么?”青衣小厮随意坐在垫褥子上,小手儿在脸畔扇着风,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