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辚辚,在大街上撒下一片铃声,还有就是一坨坨的粪水。倒不是只有崔家才这样,类似的情形随处可见。

    对于崔绍唐而言,这真不是个文明的表现,可他更清楚,同时的欧洲人,还在从二楼上往街面泼粪水,相较那些落后污秽的地方,大唐治下,尤其是长安这类主要城镇,已经是超前文明的很了。

    “阿郎,奴婢刚刚说的那些,你可是都记下来了,可不要等见了人,还闹笑话。”

    崔莺莺脸色始终不豫,又将崔家大房的情况,向着崔绍唐重复再重复。毕竟她还是担心崔绍唐的。得罪崔绍权、崔文渊都不算事,可若是将大房的人得罪了,那可就真是麻烦,**烦。

    “我都晓得了。”崔绍唐点了点头。

    关于崔家大房那边的情况,崔绍唐这几日里零零碎碎的打听到不少,加上崔莺莺的介绍,总算是有了个大概的了解。

    如今崔氏家族掌舵之人,乃是崔文华的大爷爷,也就是崔绍唐的曾祖父,崔明章,在外间里,人们大多尊称崔明章为“老祖”,甚至于家中的下层仆佣,也都是这么敬称的。

    崔明章的年纪已高,挂着崔家掌舵人的名头,但却已不能事事躬亲,除非是跟家族生死攸关,否则都是交给其长孙崔文治来处置,基本上也就确定下一代的家族领袖,就是跟崔绍唐父亲同辈的这个崔文治了。

    崔家“文”字辈的最后一个字,大房是按“治国安邦,修生养命”来排,崔文华和崔文渊这种旁支是没有资格纳入体系之中的,由此可见豪门望族的规矩之繁杂。

    长安这边崔家的负责人正是崔文治的胞弟,大房老三崔文安。或许崔莺莺会以为,自家阿郎即便是因为神人的关系失去了一些记忆,但总归有些印象,只可惜不管是崔文安还是崔文治,崔绍唐都是陌生的。

    “文安叔今年多大了?”

    沉吟许久后,崔绍唐这才开口问道。

    “还有两年就五十了。”

    ‘崔文安如果年近五十的话,那岂不是说,清河那个崔文治,该是快到花甲之人?啧,这样说起来的话,崔明章未免也太能活了。’在心中粗略的一算,崔绍唐倒是被崔明章的年纪给吓了一跳,怕已经快到百岁老人的程度了,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到了,阿郎还在发什么呆?”

    就连崔绍唐家都能在大街边开个正门,遑论是崔家在长安城里的“办事处”?

    在经历过通四海的奢华后,崔绍唐对于眼前的崔府已经有所免疫。要说眼前这崔府跟崔绍唐的家最大的区别,除开两片大门的颜色,就是站在门口的家丁了。

    崔府门口可是有两个家丁守门的,青衣黑帽,手里还拎着棍子——但凡是未经许走上大门前的台阶,家丁们眼睛认得人,那烧火棍可是不认得人!

    “回头咱们也弄两个彪悍的康巴汉子矗门口,是不是特别威风?”跨过门槛的时候,崔绍唐半开玩笑的低声说道。

    “康巴汉子?那是什么?”崔莺莺皱了皱眉头。崔绍唐耸了耸肩膀,他知道是自己又说漏了,康巴汉子这种称呼,可不是崔莺莺能够知道的。

    “崔郞,还请稍等,小的们这就去请主家。”

    两个鸟厮脸上还留着红印,早已经老实下来,毕竟脸上火辣辣的感觉还没完全消退,到现在都不敢拿正眼去瞅崔莺莺。

    崔绍唐两人被安顿在偏厅里饮茶等着,而在后堂里面,一个戴着深蓝色绸巾,却仍旧无法掩饰花白头发的老人,正在一小口一小口的喝茶。

    “初时饮,苦、涩,不堪入口,然回味更悠远,可谓是苦尽甘来,仿若人生。要说这般饮茶之术,是个废物发明出来,谁人敢信?你们两个回来了,如何?”

    “主上,小的们已按主上吩咐,在那崔绍唐面前竭尽张扬……”站在老人面前躬身而立的,正是刚刚去邀约崔绍唐的两厮鸟。不过此时两厮鸟面上早已经没有那种嚣张跋扈,取而代之的,是三分敬重七分恭顺,而从其跟老人之间的对话来判断,他们在崔绍唐面前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态度,竟然是一种试探。

    “结果如何?”

    “那崔绍唐始终沉默不语,一切都是崔莺莺在应对,小的们还一人挨了一巴掌,唉……”脸上有青春痘那鸟厮,一副委屈的捂住半边脸呢,好像现在还有那么疼似的。

    “行了行了,回头去库房一人领一匹白绢作为补偿,下去吧。”

    两鸟厮所图,那老人自然清楚,不外是求点安慰,好在崔家,还真是不缺这些。而从两鸟厮的回答之中,老人已经得出许多有用的信息。

    “没有到啊,如此一来,文华的在天之灵也是可以安息了。”摇摇头,老人家发出一声感慨,这才长身而起,背负双手向着正堂而去。

    老人正是这里的府主,崔家长安管事崔文安。身为长安管事,操劳繁重,以至于崔文安五十出头的年纪,却显得比同龄人更苍老一些,这还是因为崔家有源源不断的补品和最好的家族大夫,否则还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

    当然,在补品和大夫的双重作用下,崔文安虽然看上去有些苍老,但身体、精力各方面,却还是可以的,至少管理崔家在长安各方面的事物,还不是问题。前两天崔文渊来诉苦一番,愣是将其三子说的惨不忍睹,定要状告崔绍唐,要求高额赔偿,崔文安虽说明知是怎么回事,但也不忍心过于不给崔文渊面子。

    崔文渊三子崔绍权是什么样子,崔文安心中清楚的很。而崔绍唐过去分明就是个混吃等死的废物,崔文安也是知晓的。这一次崔绍权在崔绍唐手中吃了亏,一开始,崔文安是不信的。

    然崔文安性子向来稳重,既然崔文渊都已经告上门来,崔文安遂安排人手进行暗中调查。正所谓是“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崔文安没有总结出这样一句话,但道理却想通。

    这一查,倒是让崔文安有些惊讶了,尤其是在听闻“夜梦神人”的传闻之后,他更是诧异。

    神人什么的,崔文安是不信的,但崔绍唐身体由是转好,甚至连脑子也渐渐精明,却是不争的事实。在崔文安看来,与其说是“神人”干的好事,他更宁愿相信,是他那个堂弟崔文华,在冥冥之中保佑着自己的儿子。

    当崔文安走向正堂的时候,那边自然也有人通知崔绍唐和崔莺莺,从偏厅移步,前往正堂恭候崔文安。家规不可废,在长安清河崔氏一脉,崔文安就是最高领导人,其身份是不可能先到正堂,等着两个小字辈的年轻人。

    “此人就是崔文安了?”

    深蓝色的头巾和那稀疏苍白的头发一出现在崔绍唐的视线中,崔绍唐边猜到,这位老人家,就该是崔文安了。他低声向身边的崔莺莺确认,却是被崔莺莺拉了拉袖口,让他躬身行礼。

    “贤侄免礼,看座。”

    崔文安笑着点头,算是对崔绍唐和崔莺莺的回礼。作为中国传统的名门望族,在正堂之中,是不可能拜访胡床之类的家什,这一点甚至就连当今皇家,都没有望族们坚持。

    按照礼仪,崔绍唐在侧面垫子上谨慎跪坐,至于说崔莺莺,别看她在仆佣面前耀武扬威,此时却是连跪下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双手相捧退站在崔绍唐身后一丈余远,贴近墙壁的地方。

    那里才是下人的位置,在崔家,尤其是在本家大房里,这些规矩都很重要。

    茶端上来了,还是那种“传统”的做法,崔绍唐闻着那混和着诸多调料的味道,不由得低头皱眉,难以入口。

    他的表现,崔文安一直在看着。虽说崔文安面前摆放的茶水也是一模一样,不过这老人却甘之如饴,端起即饮。

    “怎地?可是茶水不好?”

    崔绍唐迟迟不喝,崔文安故意开口询问。

    “非也,只是小侄还不口渴而已。”崔绍唐一面回应,一面顺势将手中茶碗放在面前,这才长身挺腰,一双虎目凝视崔文安。

    “今日三伯唤小侄来此,可有重要事情?”虽说崔绍唐跟崔文安接触时间不长,但得力于他已经刻入灵魂的敏锐判断力,崔绍唐感觉眼前这个崔文安,获悉并非如崔莺莺所说那样苛刻,至少到目前为止,崔绍唐还没有感受到浓浓的敌意,更不用说杀气。

    “说来也是小事啊。”

    崔绍唐开门见山的谈话方式,其实跟这个时代的传统并不相合,就连崔莺莺都在后面暗暗皱眉,生怕崔绍唐一不留神,将崔文安给得罪深了,毕竟还是有求于崔文安的,若是将关系闹僵,对崔绍唐和她只有坏处没有半点好处。

    那边的崔文安脸上倒是带着微笑,道:“听闻前些时日,文渊家的三子,去你府上闹事了?”

    “回三伯的话,闹事谈不上,只是一点意外罢了,唉,小侄这身子骨一直没有康健,想去探望绍全堂弟却总难以成行啊。”

    “不对吧,你东市都去的,看看自家堂弟,却是去不得了?”

    谁也不料,一直面带微笑的崔文安,竟然会奇峰突起地丢出这么一句话来,而更让崔绍唐和崔莺莺面上变色的是这话中所传递出来的信息。

    “他怎么知道我去过东市了?是了,他一定是早就开始监视我了!如果真是早就开始监视我的话,我会不会暴露了太多的东西?”崔绍唐心中紧张,毕竟他有个天大的秘密,是不愿意让这个时代任何一个人所知晓的。

    突然之间,崔绍唐感觉眼前这个乍看和蔼可亲的老人,怕不是那么容易应对了。老人那张笑脸上眯起的双眼,分明就在向他崔绍唐,射来一柄柄利剑,寒气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