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说过谎。只不过有些是善意的小谎言,它们无关痛痒,不影响大局,甚至还会带来短暂的幸福和快乐。

    如果隐瞒也算是一种谎言,那么关白就是不得不一再说谎。他并不想这样做,他每一次的隐瞒其实最痛苦的正是他自己。然而最初无法开口的事情,往后却要用一个又一个的隐瞒来掩盖,这无异于让他坠入越来越难以自拔的深渊。

    简十三看着面前神色凝重,眼神中充满了痛苦的关白,从墙角处慢慢地站起身来,走过去。

    “这就是你不告诉我我是你哥的原因?”简十三的声音从关白的头顶飘了过来。

    “是。”关白暗暗咬着牙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如平日一样平静。

    “你觉得,我会为了一群早已经消失在历史长河里的陌生人,不认自己的……亲弟弟?”

    简十三和关白已经很熟悉,在他心里早已经将关白当成自己最值得信赖的人。虽然关白对他一直不够坦诚,但他却能在生死关头毫不犹豫地救他的命。

    实际行动永远比言语的坦诚更加真实可靠。

    简十三唯一不明白的,是自己为什么会没来由的那么信任他,甚至早在他还是狐狸青咏的时候,就已经在潜意识中信任他。

    现在他明白了。

    这就是血缘。都说做兄弟的,有今生没来世,那是不是因为来世并没有遇见?而一旦真的遇见了,那种血脉亲情仍然能让他们彼此无条件地信赖?

    关白抬起头看着简十三,眼神中透射出一种迷茫:“他们不是陌生人,他们是你我的族人。”

    “那又怎么样?”简十三好整以暇地抱着臂膀,带着三分玩世不恭,“过去的事,早就过去了。他们虽然是我曾经的族人,但他们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从此或者投胎转世,或者飞灰湮灭,各安天命,谁也不再欠谁的。可是,你是我弟弟,亲弟弟,一个爹一个妈生的。我不知道就还则罢了,可我现在知道了,那我就只认你这个亲人,别的都和我没有关系。”

    他微微抬腿在关白膝盖上踢了一脚:“更何况,老子现在是简十三,我虽然没有转世投胎,但镌明圣的事对我来说和上上辈子的事一样,没区别。你哥我命令你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总跪来跪去的,太浪费黄金储备了。”

    关白的眼神又恢复成了古井无波的样子,但却目不转睛地看了简十三几秒钟,这才站起身来。

    简十三跟镌明圣是多么不同的两个人啊。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哥哥有一天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那个视族人的安定幸福为己任的哥哥,如今竟像是一个勘破了红尘俗世的方外之人,虽然言语中带着宿命的无奈,但却通透到令他吃惊。

    假如很久之前他就是这样,那后面的一切是不是都会截然不同?

    “你原谅我了?”

    关白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这是长久以来困扰他的问题。尽管他明明知道,自己这么问还有另外一层更深的意思,但他就是想知道简十三的回答。

    “我根本就没怪过你。”简十三回答得很快,不假思索,“我觉得,以前的我也没怪过你。虽然我不再是他,但我毕竟是他。”

    简十三的回答听上去古怪而别扭,但他相信关白能明白他的意思。

    “那,你会怪从玄么?”关白索性把想问的问题都问出来,好过在心里继续折磨自己。

    简十三这一回没有那么干脆利落地给出答案,而是在原地踱了几步,似乎在思考。

    “也说不上怪不怪。”简十三沉吟道,“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回忆起以前和他相处的点点滴滴,一直到他封印我为止,其实我对这个人都没有什么太多的看法,印象不好不坏。”

    “不过,害人总是不对的。别人比你强,你就想着要害他,这样的做法我肯定不赞成。不过他也比较苦逼,我比他强,他却无法通过正常努力超越我,只能封印我。说实话,我有点同情他,但更多的是可怜他。”

    简十三并不知道,当年镌明圣发现自己被从玄圣封印之后,当时的想法是什么样的。究竟是愤怒,是仇恨,还是绝望,伤心,他都无法从回忆中感觉到。但他此时的想法,就是觉得从玄这个人很可怜,不是怜惜的那种可怜,而是充满了鄙视的那种可怜。

    关白认真地听着简十三的回答,始终抿紧了嘴唇沉默不语。

    倘若从玄知道了简十三的这番回答,不知道会不会悲愤交加,筋骨俱碎,目眦尽裂,七孔流血而亡?一个被自己当了一辈子眼中钉的人,最后终于除之而后快,却不曾想这个眼中钉直到几千年后,还在发自内心的鄙视他,可怜他。

    被鄙视和被可怜,这应该是世界上最令人抓狂的两种情感。

    你以为他是你的奋斗目标,人生标杆,终极理想,毕生敌人,可其实人家压根没拿你当回事。

    即使死在你手里一次,也仍旧没拿你当回事。

    从玄啊从玄,当年你可曾想过这些?

    简十三见关白沉默不语,心事重重,以为他还在自责中一时无法走出来,便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放轻松,然后走到了程素寒身旁。

    “黛娜。”简十三看着比自己矮很多的程素寒,说道,“你真的想好了,要在这里陪着阿楚吗?也许我能想出别的办法,让你真正的活过来,而不用占据程素寒的身体。”

    他的语音听上去难得的轻柔。毕竟,黛娜是与他生活了三年的人,他的梦姑。他不由得看了一眼坐在石椅上的黛娜本尊。

    程素寒微微笑着,缓缓摇头:“你说的活过来,是真的活着么?没有了阿楚,没有了我熟悉的一切,这样算是活着吗?”她看向简十三,目光清澈而潋滟,“我从醒过来一直到今天,连一个能听懂我说话的人都找不到,周围的一切我都不认识,这里对我来说是完全陌生的。”

    “绢帛上说,我身上的散魂术是最成功的,可我觉得,这种成功对我来说却是一个最大的错误。但我不怪阿楚当年做了这个决定,也许这就是我应该有的结局。虽然阿楚现在变成了这样,但我相信他也能感觉到我在这里陪着他的。”

    程素寒说完,看了阿楚一眼,便慢慢走到了黛娜身边。她这是进了这里之后,第一次正面近距离看自己的身体,眼神中不由得闪过一丝怪诞。

    “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看着曾经的自己,这种感觉真是……很糟糕。”程素寒喃喃说道。

    “你比我镇定多了。”简十三说道,“我当时看见自己的时候,吓得差点屁滚尿流。”

    他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用词有些粗俗,他揉了揉鼻子,向着关白打了个响指。

    “来吧,老弟,看你的了。”

    关白看上去已经恢复了镇定,他手拿着绢帛向程素寒和黛娜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