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着晚明宫廷女乐工的衣裳,回到了家里。没有换回衣服就先打开门到一楼去看信箱。

    信箱打开,哗啦啦一堆广告单落下,我在一堆楼盘和治疗x病的单子里翻了半天,找到了一个信封。这是明代的信封,我认得。上面工整刚秀的字迹,我也认得。我打开蜡封,抽出信纸。上面只有两行字院。自今年始,每当十年,相见一次。

    大明崇祯八年四月初八。”

    一滴水落在“月”字上,于熟宣之上缓缓晕开字迹。见字如面,这是文禾向我提出的郑重的约定。我捏着信纸,却似被从脊柱中抽去了力气,浑身一软,蹲了下去。我抱着双膝,咬着衣袖,不想在这里发出崩溃声音。眼泪滚烫,心脏在胸膛里绞痛。

    我离开的那个时候,试图想出一切办法,来阻止自己的遗忘,可是如今,我却希望我能够忘记——如果我剩下的岁月都要如此度过,我很想忘掉那个人。

    楼上一阵脚步声下来,一个中年男人抬眼看到我,吓了一跳。我起身慢慢捉着裙裾上楼,他还一步三回头地看我我把信放在书架里,换衣服。

    可是文禾,我并不打算赴约。你也许想不到这一点。我知道将要与我相见的文禾,是从前的那一个。他在同一段时间里,去往不同的十年约定处,在未来的每一点上等着我,为的是想要让我的日子过得有一个盼头。然而自打我见过了亲王朱由枨,我便已经失去了所有地盼头。

    第二天。我父母从老家疲惫地归来。我也歇了两天,开始投简历找单位上班。所有关于崇祯八年的记忆,都封存在我书架的一只木漆盒里。无人知晓。

    我去了一间编辑部当英文版面实习编辑,开始朝九晚五。每天早上坐公共汽车去城市地另一边上班。夏天很快就到了。同事们互相熟悉之后开无伤大雅的玩笑,一个爱玩玉地女同事总是夸赞我手腕上的玉镯不是凡品。我摸着沈氏送给我的镯子,笑一笑不作回答。

    米广良蜜月回来后,两次约我去吃饭。我知道,是为了米夏。田美忍无可忍地对我说“话说这个米夏要模样有模样。要人品有人品,工作稳定家境相当,还肯留在这里跟你磨蹭,你到底觉得他哪儿不好?你要为了那个姓朱的守一辈子活寡呀?”

    夏天,很快又要过去了。

    米夏只是每个周五的晚上发给我一条短信,不卑不亢地距离合宜的问候。

    我会想,如果我告诉他,我已经有丈夫,他会什么反应?如果我再告诉他。我的丈夫比我大三百多岁,他又会什么反应?我应该郑重而明确地告诉他,我想一个人待着。

    于是第三次。我答应跟米夏一起吃饭。

    而出乎我意料的是,这一次不仅有米广良。还有郑敏浩、田美。以及田美的未婚夫,我们三死党共同的高中同学柴鸿。这样一来。怎么看怎么是三对男女在吃饭,我就无奈了。

    米夏见到我,微微一笑算是招呼,没有什么言语。他是一个善于察言观色的男人,可是并不显示自己的聪明。田美看看他,又看看我,撇撇嘴,说“下周我要去松江,你去不去?”

    “我不知道能不能请假,不过你去松江做什么?”我问。

    田美清咳了一声,喝口橙汁,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祭奠夏完淳。”

    “夏完淳是谁啊?”郑敏浩问。

    田美白了他一眼,又看着我,说“你去不去?”

    那个南京城里玩羊骨拐的知书达理地可爱小孩子。那个嘉定城门口,笑着向我挥挥手作别的英武青年。三百多年之后,仍然有人在祭拜他,这出乎我的意料.ap,更新最快.感到米夏地目光落在我脸上,我故作轻松地回答“能请假就去。“嗯,带上那颗羊骨拐。”田美垂下眼睛。

    “羊骨拐?你们到底说什么呢?”米广良好奇地问。

    “广良啊,我问问你们,”田美笑嘻嘻,“你们会不会爱上一个不同时代的人啊?”

    “不同时代?所谓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米广良问。

    “我看应该这么说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挂。这样才真算不同时代,呵呵。”郑敏浩主动活跃气氛,“那怎么可能?死人有什么可爱地,不过是剩下白纸黑字或者神话谣传。”

    “话也不能这么说,”米夏漫不经心地拨拉他碟子里地花生米,“一个人的人格魅力通过他所做地事情来呈现,而我们知道他所做的事情,所以向他的人格魅力投降,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米夏,还是你明白,哈哈!我就爱着霍嫖姚,此生不渝!”田美拍桌子。

    “美美……”柴鸿故意皱起眉头。

    “不愧是考古专业的啊。”郑敏浩笑道,“连迷恋也迷恋的是古人啊。”

    我轻轻放下筷子“不好意思,各位,我家里还有事情,先回去了。”田美看看郑敏浩,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对我点点头。米广良跟柴鸿失望地挽留我“不能再坐会嘛好不容易聚在一起的。”郑敏浩安静地坐着,不发一言。米夏用面巾纸擦擦嘴巴起身“我送你。”

    田美立刻撺掇“是啊,米夏买了新车哦,这样回家快。”

    我回身瞪她一眼,想婉言谢绝时候,发现米夏已经快走到饭店门口了。

    一路上,我的手指一直在摩挲腕上的玉镯。米夏的车开得稳当,车里的气氛却凝重得很。

    “你不用这么不安。”他目视前方。突然轻轻说,“我不会勉强任何人任何事。”

    “……对不起。”我不知该说什么。

    他却笑了,看了我一眼“能告诉我。你错在哪儿了吗?”

    “我错在……不该去清光院。”我喃喃地说。

    “不要为已经过去地事情后悔了,白白增加难过而已。”他淡淡笑。说。

    “不。我并不后悔。”我看着两边疾速掠过的街灯连成光线,如同透光魔镜的金色芒栏。“我不应该去地,可是我并不因为做了而后悔。”

    虽然这种疼痛已经折磨我到快要失去了现实生活的感觉,每天仿佛都游荡在梦里,可是我仍然不悔遇到他。如果我能忘掉。也许是最好结局。问题是,我能吗?

    “为什么每次看到你,都有那么重地心事?”他收敛了笑意,“第一次是在广良婚礼上,你满面笑容实际失魂落魄;第二次是在西山脚下,你像把整座山都扛在自己背上一样不堪重负;今天,你说话不超过十句,笑容半分也没有。我知道我没资格问什么,可是。璎珞,你不能一直就这样,你知道吗?”

    “如果一个人跟你约定每十年见一次。你能坚持在死掉以前都按时去见他吗?”我问。

    “那要看是什么人。”他回答,“如果是至亲至爱。我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我要每年都跟她在一起。而不是去搞什么十年之约。我要看着她变老变无力,而不是每十年去唏嘘一次。人生苦短。不要让时间把自己白白消耗。”

    “谢谢你的回答。”我说,“那个,我这里还有一件……”

    “璎珞。”他的声音低沉了下来,“改天再说好吗?”

    “改天,我不知道我还有勇气开口。”我说。

    他不动声色地把车驶上矮矮的便道停下,转过脸来看着我“我可以认为你这是在肯定我对你的吸引力吗?”

    “你完全可以有这种自信,”我闻到他衬衫上淡淡地香水味,令我想起文禾身上撒兰香混合云梦香草的味道,“但是我没有。或者说,我没办法接受你。对不起。”

    “你没办法接受我,”他目光意味不明,“因为你心里有另外一个男人,那男人的人格魅力令你投降,即便他根本不属于这个时代?”

    我吓了一跳,说“你说什么?”

    “刚才就觉得田美说话很奇怪,现在我明白为什么了。”他忽然间又笑了,“你知不知道,你真是一个小傻瓜。非常简单的事情,弄那么复杂。”

    “米夏,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分辩道。

    “我只问你三个问题,然后你回答你自己。”他倾过身来,“第一,最关键的问题,他能在你身边么?”

    “……”我抿着唇。

    “第二,你不是生活在真空里的人,所以你要用来生活的东西是具体的,不能拿承诺和约定当饭吃,虽然它们比什么饭都重要。这一点,你承认么?”

    “米夏……你闭嘴。”我地太阳穴跳疼。

    “第三,”他盯着我的眼睛,“看着我,告诉我,你打算这样过一辈子吗?”

    我转身去开车门却发现已经被他反锁住。“我要下车,你开门。”

    “当然可以。不过我有个更好的建议我们一直往南开,去几公里外地县城,县城边上有一间钟妙庵,它会是想要清净不理会他人的家伙们最爱地终老之所。你要不要去?”米夏起身坐正,说。

    “不能,你不知道……我不能忘记他地,他是我的……”我噙着眼泪看着米夏。

    他地眉心耸着,眼里有期待闪动“是,该你回答你自己了。我知道他很重要。说出来吧。”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来压住胸口的钝痛,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虽然你的想象力已经很了不起。我不想说关于他的任何事情,请你送我回家。”

    米夏看了我半晌,没有再说什么,只伸手将面巾纸抽出来。递给我,然后发动车子送我回家我顺利请到了假,这很不容易。坐火车抵达上海。然后到松江。同行地不仅仅是田美,还有几个月前那次在西山举办笄礼活动的那些年轻人。何雅眉也在里面,穿了一身天蓝明袄裙。到了夏家父子陵墓之前,他们换了玄二色的祭服,把祭品和香烛都整齐地摆放好。我只感觉跟他们地郑重肃穆相比,我和田美一身t恤牛仔裤。随便得有些尴尬。

    我把带来的那一颗小小羊骨拐放在他地碑前,想要让他再看一看。

    这里躺着的夏完淳,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一个夏完淳呢?我没有什么把握,可是,我知道他是谁,这就够了。

    一个年轻男人庄重地念着祭文,两张古琴奏乐。

    田美拉着我悄悄地走开。这一片哀伤又笃定的祭拜气氛,是属于他们的。

    “我妈说,你老妈打算让你明年尝试相亲了。”田美坐在绿树成荫地路边。不紧不慢道。

    应声。

    “然后呢?你跟那不知道姓文还是姓朱的家伙婚姻无效——本来就无效,你打算嫁给相亲对象?”她一脸威胁。“田美,我很累。”我看着她。“我现在站在这里,却像是一直在梦里;反倒是晚上做梦的时候。总觉得那才是现实生活。”

    “你陷得太深了。”她握着我的指尖。“可他还能知道吗?”

    “他能。但是我不想让他知道了。”

    “真的不去?”她问。

    “嗯。不去。”我点头。

    “那么你需要一个男人过日子,米夏说得对。你不是生活在真空里。”她扬扬眉毛,“感谢我吧,消息灵通的小田同学有事情要告诉你。昨天你睡觉的时候米广良给我打了电话,米夏的单位有一个去国外支援建设的名额,米夏好像申请了。这一去大概是两年,你想想清楚吧。”说。

    “哦你个大头鬼!”她指着我,“小样儿,我还不知道你!这世界上没有第二个文禾了!宋璎珞,你搞清楚,不可能再遇到一个文禾了,可是你还要过日子!米夏不是大傻瓜,他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且能控制该控制地,我很看好他!本人就说这么多,你自己看着办吧!”说罢她拍拍手,转身自顾走了我还坐在路边的石头上,看着她远去的背影。

    一对父母正领着一个小男孩走过我面前。父亲手里拿着一只水壶一个挎包,母亲手里握着一支风车,小男孩手里是一根雪白地棉花糖,正吃得不亦乐乎。

    他的年纪,刚好也就是我最初见到小夏时候,小夏地年纪吧。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走过夏家父子地陵前。

    “夏……夏完……呃……”小男孩站在我面前,远远看着石碑,冥思苦想状。

    “那个字念淳,夏——完——亲教他。

    “夏完淳是谁啊,爸爸?”小男孩吃着棉花糖。

    “一个古人,抗清民族英雄,死的时候只有十七岁。”父亲回答。“啊,那他干嘛要死呢?干嘛要抗清呀?”小男孩接着问。

    “你跟他说他哪里能听懂啊!”那母亲看了我一眼,转头不满地嗔怪父亲,“看棉花糖都粘领子上了!”

    “呵呵。”父亲不置可否地笑着帮孩子整理衣服。

    “回去好好学习,练琴考级,就算历史考试也不会考这个人地!知道这些有什么用,浪费精力。”母亲扫了一眼着祭服整整齐齐站在墓前的人们,嘟囔了一句,“吃饱了没事干。”

    父母领着孩子走了。棉花糖甜蜜的香味似乎还留在空气里。我头顶上树木的枝桠在微风中飒飒作响,身后传来隐隐的琴音和女声。是何雅眉在唱歌

    惊涛岸卷千堆雪

    华姿正少年

    即挥毫江左一阙

    赋残阳似血

    南冠草作别云间

    殇音化啼鹃

    如虹剑亡秦志不短

    浩然气未掩

    可泣可诵几许悲歌暮霭苍茫

    且吟且唱几许快意青锋展眉扬

    翔鸟鸣夜林回荡

    一任沧桑

    秋水破严霜

    一舟明月载浮载沉漂泊冷暖

    一身义节铁骨铮铮峨冠终不染八千里路征衣寒

    风雨惆怅

    浊酒为君挽

    我坐着静静听了一会,然后捏着手心里的羊骨拐,起身跟着田美的方向,慢慢离开了这轻扬又哀伤的琴歌。章引用歌曲片段

    《存古》(《夏完淳》国语版)

    原曲三弄丝竹——明镜止水

    读白夏完淳《狱中上母文》选段

    作词浣姬

    演唱谦居潇潇沐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