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禾的伤终是好了起来。他虽然还不能像以前那样行动自如可是他已然能在屋里有阳光的榻上每日换着姿势坐一坐。因了他的伤势和两间厢房床都窄陋的缘故我们尚有借口来保持分房而居。但黄淳耀这两日来得越来越勤而且跟文禾一次能说上半日的话还不许我与沈氏介入。文禾在他走后坐在悬窗边又是很久隔着那扇悬窗院子里唯一的樱树孤零零的花却开得繁盛热烈倏忽风过零落花瓣就带着一丝血腥的味道飘进来落在他的书页间。其实那味道一直都在就自院墙之外而来。只是因了花的美它愈显得突兀易察起来。剃令到嘉定已经几日了现在不仅是从大街上直接抓人剃头还要进人家里但凡还蓄的统统剃掉如有反抗立即砍杀。

    我看文禾望着樱树出神便取了件鹤氅悄悄过去披在他身上。他回过脸来默然握住我的手拉我在他身旁坐下。

    “珞儿我教你用透光魔镜。”他从一旁拿过镜说道。

    “它都坏了如何学?而且你身上如今没有备的香了身体又如此不要用它。”我摇头。

    “我仍认为它不是真的坏了我们迟早可以知道原因。但是如果我们两个都会正确地使用就不会再生危急时刻被二把刀给扔到更危急之地的不幸了。”他语气极正经但这话听着怎么这么不是滋味。

    “你讽刺我。”我甩开他的手。

    “呵呵”他笑了“难道不是事实么?你若学会了我们便多了一层保险。”

    “话是这样说。”我盯着他。“可是你是不是有什么别的意图?”

    “我早知道你是一个学不会信任男人的女子”他半开玩笑。“要获得你值得信任地封号怕是得等那人盖棺以后。”

    “那是自然。被咬过的人。终生都有忌讳。”我叹道“但我若许诺必当做到。你许我的情意我定不辜负。我已知那痛便不会去加诸别人。但是文禾。我担心地不是你不够可信而是你太容易为人抛舍自己。”

    “天下之大会抛舍自己的又何止我一人。黄淳耀向我描述过近日城外情形:流民塞道遍地饿殍.更新最快.如今嘉定城内反抗剃已是民风清兵就要过来了我们是要好好准备地珞儿所以跟我学习透光魔镜的使用是当务之急。”他把镜放在我手里道。“拿好。你看外沿一共是二环二层。外面一环二层是定时间所用里面一环二层是定地点所用。外环用天干地支为格名。内环则以易卦名为格名二者辅成。共定时空。”我望着这面已经被几个人反复摩挲过的。反射着柔和与润泽的镜把文禾口里那些缓慢而凝重的子句一一记在心里。

    又二日。已然是七月初二。清晨我在厨房里刷了早饭地碗碟擦擦手端了刚熬好的药往文禾的厢房走去。正要进门听得黄淳耀自外面来比我度还快一头钻进文禾房里一边还叫道:“他来了!”

    谁来了?我疑惑地往院门一瞧只见一位身高足快碰上门顶的少年正迈步走来。他身材高壮结实不说那一袭青衫佩玉和手中宝剑更透着笃定雅气而那双眉眼如玉如晶灼然通澈却仿佛在哪儿见过!那少年见了我却先是一刻迷惑接着是一脸不可思议呆立不动了。

    文禾走到屋门前径自对那少年微笑。那少年看他的眼神也很诧异却仍是平和地上来拜礼:“文叔父……”又转向我“姨娘完淳来迟了还请恕罪。”

    “免礼了完淳。”文禾颔。

    夏完淳?我差点把药碗摔了。十年间他便长成如此俊人身高比文禾还高了小半个头只眉眼依稀还是小时样子难怪方才眼熟。只是文禾明明说难以与旧人解释我们来历为何又要寻了这小帅哥来呢?

    “珞儿给我吧。”文禾估计是怕我迟早摔了药碗伸手接过去“完淳进来说。”

    我也要跟进去文禾却醉翁之意道:“珞儿大嫂方才说要去帮我配药可郎中上次改的方子在你那你拿去给她吧。”

    明摆着赶我走。我见另外俩男人都瞪着我愈不服气想进去却看见文禾眼底一丝恳求。一愣之间眼睁睁看着黄淳耀关上了房门。

    我气哼哼地跑回自己厢房取了方子又去黄氏夫妻房里找沈氏。沈氏收了方子却拿了一只玉镯给我:“妹妹我今也没留下什么好东西这一只镯子是我留着的送你做一个念想。”“念想?”我纳闷地问“大嫂为何要送我念想?”

    “听淳耀说那夏公子是来接人去松江的那可不就是接你们俩么。”她把镯子放进我手里“此去一别不知今生还能相见否妹妹收着镯子就当是为嫂的一份情意。”

    原来如此。可是他们干嘛跟做贼似地?我想着文禾方才表情心里迷雾重重。“弟妹在这”黄淳耀出现在门口“回去收拾东西吧准备启程去松江。”

    我没有去收拾东西一则我基本没有任何可收拾的二则我要先问文禾。

    “我不确定完淳是否会来所以没提前告诉你。可是生我的气了?”文禾刮刮我地鼻尖语气却是分外温柔。

    “他看到我们很惊讶。你如何解释的?”我问。

    “我告诉他我们十年前死里逃生却失了行动能力遇到山中异人十年间养息山上康复不久即遇清军流离南下。容貌维持也靠异人异能。他非全信也并非不信。重要地是我和你仍是他认定地文叔父和姨娘所以他会帮我们。”文禾微笑“收拾细软我们去松江。“我没什么可收拾的零碎日用也都大嫂给我我但去把些贴身用物包裹了吧。”起码还有一只玉镯一卷草纸吧?

    “完淳在门口等。”他说。

    “哦。我这就去。”我转身往门外去却突然感觉胳膊被他自后一拉整个人又跌入他怀里。“文禾……?”

    他抱着我不语。我心中却升起不祥地预感。半晌他暗哑说道:“突然想抱抱你。好了快去收拾。”他松开手。

    我拎着一只小得可怜的布包裹走到院门口时完淳正站在门内侧宛若雕像般挺拔气质。我看着他手不离剑问道:“完淳如何能在街上佩刀剑行走?”

    “当然不能姨娘。”他淡淡一笑“侄儿是坐马车来的。这嘉定城比松江风声还紧自然分外小心。”

    “上车吧。”文禾出现在我们身后说道。

    黄氏夫妇带着亭儿在门口送行。与他们依依惜别之后我跟着文禾完淳上了马车。马车疾驰出南门一路往西。走至郊外停在一棵枯死的老树下头。那老树下有两匹马一个人在看着。

    “珞儿”文禾平静地说“我与黄兄还有事未竟你先随完淳走我晚些到。”

    “有事?是何事?”必定是他们几日商讨的事。很容易猜出一二。

    “我会告知你的现在先走吧。”他不再多说一掀车帘便跃下马车对完淳道“看护好姨娘。”

    “侄儿谨记请叔父放心!”完淳揖手。

    文禾又看了我一眼自去树下骑上无人的那匹马。

    我跳下马车喊道:“文沧符!你要枉我信你一场么?你如此做毫无意义!你明知道嘉定……”

    “珞儿!”他厉色地打断我的话“这是两码事。我已经答应黄兄的事情我必须做。而你必须安全。”

    “你不是说我们还能想出办法么?原来你都是骗我的?”我朝他走去他却将马避得更远“你已然认为我们回不去了对不对?所以你要在这里这个时间地点尽你的责任?”

    他骑在马上沉默半晌道:“珞儿我注定是一个只能进不能退的人不管在何时何地。但你不一样你纯然无辜我不能拖累你。况且对我而言你的性命比什么都重要。”

    “比什么都重要是吗?”我含着热泪笑着问“那么比江山如何?”

    他深深地望着我的脸却又刻意不看我的眼睛。继而抬起右手伸入怀中把一个东西抛向完淳。完淳利落地接住。文禾对他道:“给你姨娘。”然后不再看我扬鞭策马喝骑往东奔去。

    我站在马车旁对着他烟尘飞卷的背影竭声喊道:“顶天立地、正直端良、不离不弃——”

    可是我的声音尽数被嘉定郊外清冷的风声和枯树上震飞的乌鸦嘎嘎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