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的南京城一直是社集要地、文人的乐园和士人运动的一个主战场。青溪社、金陵大社、冶城大社、白门新社、午日秦淮大社等先后举于秦淮河畔士女翕集诗酒跌荡坛墠斯盛。自崇祯三年复社金陵大会起始每年几乎都有复社组织的大大小小的文人雅会在秦淮河畔举行。选胜征歌酒兵茗战一时传为盛事。1

    自武当归来几日便是冬至了。冬至又称亚岁是十分重要的日子也是陈子龙等人与文禾约好在南京聚会的佳期。

    回到南京后文禾便命冷广将清歌送到长洲药圃去。彤戟破天荒要求离开职守几日与冷广共送清歌。文禾似乎一点也不惊讶只将李韶换了冷广让他跟彤戟去长洲而冷广留在文宅护院。

    亚岁前日红珊手里拿着一卷年画样版画纸走进屋往墙上贴。那纸上画的是一个骑着羊的小孩子肩上还扛着一盏灯样的东西脸上喜气洋洋的。我看了觉得好玩便问:“红珊这是什么?”

    红珊笑着回答:“姑娘第一次在大明中原过亚岁这是绵羊太子画。冬至乃是阴气末了阳气伊始的时候羊阳谐音家里贴上绵羊太子画便取吉祥如意。”

    我恍然大悟。又问:“可还有什么别的好玩?”

    “那多得很!小孩子们要游戏比如男孩子玩打岗。大人们呢要给小孩子捏面团捏成小动物的模样蒸食。对了!”她突然想起来“姑娘亚岁要赠履的姑娘还没给大公子准备吧?”

    “我这就去。”我起身说。做鞋我不会也来不及临时抱佛脚去买一双好了。

    红珊便应了声陪我一起去。自从知道了文禾与红珊的过往我才明白为什么文禾走到哪里都要带着她并且从不允许她单独出门。在文府时由于文老爷子的缘故红珊的自由比现在多她是可以在文禾忙碌的时候出门办事的。如今到了南京她几乎从未自己出去过。可我并不十分清楚文禾的意愿隐隐觉得他并非还存有怨恨之心但他所流露出的对红珊的不信任仍然时刻横亘在空气之间。

    我最终挑了一双藏蓝包绢布履。回到文宅直接放在文禾房间他的床上。他自从来了南京便不再使用龙涎香了而是改用了一种撒馝兰香这种香有今人评论说:下雨天坐在闭着的窗下午后刚睡足来到书案前学书喝茶味也寡淡炉中刚点着这种香香烟远盈撩拨人心。这是一种蕴藉的香不似龙涎暖温润性的雄性魅力而多了一份恬淡自然。我坐在他的书案旁边闻着似有若无的香味连门开了也没有听见。

    “珞儿。”一声轻唤把我拉回现实。我回身看见文禾穿着官常服站在门口。

    “回来了。我坐在这儿有这么久了?忘记了时间。”我起身走向他“更衣么?”

    他摇摇头把乌纱摘下放到衣架上。瞥眼看到了床上的新履一笑然后走过来说:“珞儿今日郑尚书大人遵旨给我看了皇上上个月复的密函密函令其平息此事曰此时不可张扬。安抚百姓将鞑子尸彻底焚灭为要。”

    “可是这密函为何要给你看呢?”我问。

    他说:“皇上的密函中告知郑大人不用避我因为那密函也提到了我。陛下给了我八个字:养精蓄锐积势待。”

    “没有说要你做什么吗?”

    “没有。只字也未提及回京师之意这八个字算是宽慰还是预告我也不很清楚。”他说。

    “文禾……”我望着他“你很想回京师么?”

    “……珞儿不想回。”他抚过我的脸“我明白。”

    是。私心而论我不想回那是非之地。我贪恋南都独处与他过着简单而亲密的生活。可是文禾没有一天停止担忧和困惑我也十分明白。我拉开他停留在我脸上的手站起身:“你等我一下。”然后不待他开口便跑回自己房间打开妆奁的暗锁取出彤戟给我的细竹筒又回到他身边“拿着。这是彤戟给我的。”

    他带着疑问的表情打开竹筒取出那道手谕浏览一遍神色顿时复杂起来。

    “文禾你随时可以用它。”我看到他这表情心里突然不安说“如果你想回京师我们立刻就可以回。”

    他平静地把手谕放回竹筒里说:“我收着了。”

    “……那你不用么?”我看着他。

    他看着我的惊异却忽然笑了说:“现在不。我们先过亚岁珞儿难道不想再见那几位人中龙凤么?”

    “呵。”我当然想见那陈帅哥方帅哥和如是美女。但是我什么也没说只伸双臂抱住他继续沉浸于撒馝兰香的味道里。

    冬至的傍晚我们沿着秦淮河前进。过文德桥东北的利涉桥是桃叶渡。传说王献之迎接爱妾桃叶的地方。我曾一度怀疑京师桃花渡刻意取近这桃叶渡之名是因此处复社士子云集而宁明显与他们交好。

    过桃叶渡便见到一艘庞大的画舫。画舫船头尾左右各一串红灯笼与两岸灯火相映生辉。那秦淮河的水波浸染了红的金的灯色如鱼肌龙鳞溢彩流光。登入画舫在舫内又见到了笑容可掬的陈子龙沉静谦恭的方以智以及青春明媚换了女装的柳如是。文秉文乘二兄弟几乎与我们同时抵达赶路赶得气喘吁吁连饮三杯热茶。除此之外又来了几位复社的成员:钱格、熊人霖、陈宏绪最后来的一位郑三谟年纪最大刚出场便让我一惊又一疑:他长得好生面熟!这名字……文禾笑道:“这是南京兵部尚书郑三俊的兄长郑三俊为东林党重员他的兄长又何以落后?”

    若不是文秉文乘生得晚否则他们很可能会成为是郑氏兄弟的翻版吧。我内心波澜荡漾地看着这些我只在故纸堆里见过的人物上前一一对之行礼。

    入了席酒过三巡他们开始以时局开题讨论政事我被秦淮河水渐渐放宽松了的身心又紧张起来。这画舫流连水面河畔灯火水上涟波使人沉醉。可他们脸上仍然阴霾重重。这里面基本都是官员或年过半百或青春意气坐在一席共论国道。柳如是也静静听着偶尔加入讨论有时在男人们争论或思考的间歇望向我粉琢容颜晕开酡颜色媚眼如丝却不减清澈举杯向我敬酒。

    过了不知多久讨论出现了一刻沉寂。陈子龙笑道:“且歇一歇毕竟是亚岁该庆的。不如让如是抚琴可好?”

    众人赞而颔一致同意。柳如是大大方方站起身走到窗下琴桌后头提了裙裾坐下悬起双臂露出一对金钏儿。她略沉沉气只向陈子龙抬眼一笑柔荑一拨灵动微醺的琴音登时游满舫内。

    好一曲《酒狂》!众人脸上都会意地露出微笑。这乃是晋代竹林七贤阮籍所作。阮籍通过描绘混沌的情态泄内心积郁的不平之气满曲狂荡听若醉意其实不然。我望着这慧黠女子专注而艳绝的神情翻动灵活的手指不禁赞叹出声。

    那方以智在柳如是将《酒狂》弹毕转拨起《天凤环佩》之际于一角书案上铺开了画纸提笔落下一朵素梅。

    “九九消寒图。”我望着文禾说“八十一朵梅花日染一朵梅尽得色而春已至。所谓消寒。”

    他笑着点头。无声地开口说:“谢谢珞儿的新履。”

    不待我说话钱公子便又举起杯祝酒把他给拉走了。我慢慢起身在这热烈而亲切的男子推杯换盏中离开酒桌出舫间走向船尾。两边的红灯笼映在脸上使我看到的一切夜色都有了赤色朦胧。脚下隐隐的流水声音岸边正跑回家去食汤圆的孩子的嬉笑声还有那楼宇鳞次栉比风尘之所里传来的丝竹回音都令我感到一种陌生的熟捻。我未尝试过这般的日子可是这所有的情景仿佛都在我骨血中存在着一直存在着只待这么一个契机便訇然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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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何宗美《明末清初文人结社研究续编》p176中华书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