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案。【虾米文学.iaenue.]高香。丝丝缕缕的青烟后,是一尊栩栩如生的塑像,神态谦和恭顺,慈眉善目,目光是一种悲悯,不知是为了什么。

    一个穿着生长衫的中年人手捧三炷香,缓缓走到香案前,先是鞠躬,然后将香插入了香炉。

    “至圣先师,弟子未敢忘尊尊教诲,《四子》日夜苦思,寒窗苦读,望先师庇佑,乡试中第。”

    “好!”“道率兄此番必定高中!”“乡试中举,会试大顺,金榜题名!”

    一群儒生纷纷道。

    中年生转过身,朝众人长长一揖,神色竟有些悲壮:“我少年读,至此已二十余载,不是未下苦功,实乃时运不济……”

    这里是成都尊经院的训道场,立着至圣先师孔子的像,今日尊经院和锦江院的学子们汇聚于此,便是举行敬师礼,以求先师庇佑,在不久之后的科举考试中获取功名。

    那中年生还在说着,越来越动情,眼中不禁也湿润了,他的身后是长长的香案,还有香案后孔子的塑像。

    众儒生听着,一些人摇首轻叹,一些人想到了自己,还有一些人眼中透出几分鄙视。

    “既屡次不中,为何屡败屡战?”一个清亮的声音传来。

    儒生们回头,只见一个长身玉立的年轻人眉毛一挑,接着说:“四五经,八股文章,先师之道,于我何用?”

    “大胆!”“忤逆!”“你是何人?”“口出狂言!”

    儒生们纷纷骂道。

    那中年生更是气愤,想争辩,却被戳着痛处,瞪了几下眼睛,却找不到言辞争辩。

    “他叫罗纶,字梓青,西充县人士。”

    “他就是罗梓青?”

    “十三岁熟读四五经,人称神童,后在尊经院就读,后为大学士瞿鸿机赏识,在学使署任职。”

    “就是他呀,办了个什么《蜀学报》,搞了个学会,支持变法,可惜……”

    “什么可惜,小声点,别说变法,现在说这个就是乱党。”

    骂声之中,还有这些细不可闻的讨论声。

    罗纶站在训道场中,很快,便成众矢之的,数百名儒生将他围住,口诛舌攻。【虾米文学.iaenue.]

    这人看上去不过二十一二岁,却镇定自若,也不反驳,仿佛那些绕来拐去的听起来之乎之也其实是谩骂的言语就像不是针对自己,自己是个旁观者一般。

    “何大人到!”

    一个拖得很长的声音响起。

    嘈杂戛然而止,除了罗纶以外,每个人都回头,纷纷朝来人行礼,神色异常恭敬。

    “各位莘莘学子,为天下读,为大清做学,不必多礼。”一个身材矮胖,穿着满清官僚子,头顶四品顶戴的官员在几个人的陪伴下,面带微笑的走来。

    那脚步非常有腔调,脚尖八字分开,必须后跟着地,好像不那样走,别人就不认为他是个官,还是个文官。

    这人五十多岁,三缕长须,好不容易站定,先给孔子塑像上了香,然后咳嗽一声,缓缓转身,神态庄重的微微一揖,摇头晃脑的道:“自天地初开,八荒开智,便有师一说,尊师重道,乃我读人之本分,孔圣大贤,以礼义仁孝为引,求政通人和,呜呼……”

    他慢条斯理的说着,双眼微闭,所有人都听着,包括那个罗纶,只是其它人的表情是恭敬加恍然大悟,他是不屑。

    这人叫何大全,是四川提督学政,专管学校与科举考试,就相当于现代地方上管教育的一把手。

    何大全的长篇大论终于结束了,他有点喘,身后的人连忙搬来一张椅子,何大全长出口气,坐在上面,屁股只沾了一半,很是辛苦。也是,在孔圣人面前,不能坐舒服了,不苦自个儿,就是对至圣先师的大不敬。

    “何大人,奎总督事务繁忙,不知何时能来,学生们在此等候已久,全是为了能听奎大人的训导。”一个老者走上前行礼道。

    “奎大人日理万机,今日身体不适,此次敬师礼,便由我代劳了。”何大全刚说完,像是想起了什么,“巡抚赵大人会来,我们还是等等吧。”

    “赵大人?”老者一愣,他叫钟灵毓,是尊经院山长,相当于院长。成都尊经院成立于同治十三年(1874),在此之前,四川省最高学府是康熙四十三年(1740)成立的锦江院,锦江院主要是为了培养科举人才,而尊经院成立的初衷是为了“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可它还是官办,学生还是四川省内各府按比例在秀才、贡生中选送,所以到了钟灵毓任山长时,对科举之重视反而超过了锦江院,那末代状元骆成骧,便是出自尊经院。

    “对。前几天才从京城过来的。”何大全眼中闪过一丝像是惶恐的神色,“等赵大人来训导之后,我们便可朝拜先师,成敬师礼。”

    “哦,好,既然巡抚大人要亲来,我等还是恭候为先。”钟灵毓嘴上如此说,可心里却在想四川一直不设巡抚,突然从京城来了个赵大人,是什么来头?

    站在不远处的罗纶听到两人的对话,傲然的神色微微一变。

    而儒生们则有些吃不住了,已是正午,太阳很毒,他们中很多人都是一大早就来到训道场,为了表示对孔先师的虔诚,心诚则灵嘛,自己心诚了,将来在科举时就能得到先师的保佑,一举中的。

    这其实更像宗教,或者说,它就是一种宗教仪式。

    一个时辰过去了。赵大人还没来。太阳更毒了。

    儒生们纷纷擦汗,脸色都变了,这些读人,身子骨弱不禁风,钟灵毓在几个人的搀扶下勉强站着,那何大全更是熬不住了,屁股已经全坐在椅子上,边上的人不停送水,他咕噜咕噜的灌,灌完就喘。

    何大全已经算是最舒服的了,其它人为了证明自己对孔圣人的恭敬,基本上都在咬牙死撑。

    可他们心里都在骂那个赵大人,何大全骂得最凶。

    ……

    “怎么样?”院门口的茶馆中,赵大帅喝了口茶。

    蔡锷坐下了,摘下大沿军帽,嬉笑道:“他们快吃不消啦。”

    赵大帅笑了一下,翘起二郎腿,拍拍桌子,“伙计,参水。”

    “要得!”茶馆的小伙计扯着嗓子叫了一声,提着铜壶就来了,手脚麻利的掀开盖碗,清亮的水从铜壶嘴里倒出,冲开了茉|莉花。

    蔡锷不禁点头,“四川遍地是茶馆,半年农耕半年闲。”

    赵千端起盖碗茶,吹开了漂在上面的茶末子,喝了一口问:“什么意思?”

    蔡锷笑道:“四川被誉为天府之国,土壤肥沃,种子丢下去自己能生长,所以四川人很会找乐子,茶馆很多,人们都喜欢在茶馆里闲着,算是一种风俗习惯吧。”

    “可惜啊……”赵千摇摇头。

    “怎么?”蔡锷被花茶烫着了。

    “天府之国,却满地是鸦片。”赵千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蔡锷抹抹嘴,坐直了身体,起膝的马靴狠狠跺了一下地面。

    “气什么?我都不气了。”赵千解开了衬衣领子,露出笑容,“喝茶吧,以后在欧洲可喝不到了,全是咖啡。”

    蔡锷问:“大哥,那刘忠祥今早上来,就是让你来参加个敬师礼,我看这是奎俊的主意。”

    “安啦。”赵千把腿翘在了桌子上,镶着两排金扣子的马靴晃悠着,“其实不用这么麻烦的,我是什么人他还不知道?你看这几天,奎俊一点动静没有,也没有一个官上门,要不是我天天在街上晃,根本没人知道我这个巡抚,奎俊要我来这个敬师礼,就是要给我个下马威,让我在那些读人面前丢脸,杀杀我的威风。”

    蔡锷反应就是快,哈哈大笑:“难怪大哥要在这儿悠闲的喝茶。”

    “打牌不?教你种新玩法。”赵千推了推脖子,“竹椅子太硬了。”一边龇牙,一边摸着后颈的蝎子纹身。

    “好啊。”蔡锷毕竟只是个未满十六岁的少年,听到赵千如此说,自然兴致很浓。

    赵千从裤兜里拿出一盒扑克牌,洗了洗,发了五张到蔡锷面前,“先说好,赌钱的。”

    蔡锷一愣,“我没钱。”

    “你有。”扑克牌在赵千手中翻着花,“等你从欧洲回来进了青山军,每个月就会有薪水,现在先预支。不过大哥我提前告诉你,你小子肯定玩不过我,怕输的话现在可以不玩。”

    “谁怕谁!”蔡锷来了气性。

    “有种。”赵千手一挥,五张牌就排在自己面前,“世上没有后悔药卖。”

    一个小时过去了……

    蔡锷满脸通红,气喘如牛。

    赵千收起了牌,掰着手指,“我算算看……嗯,一年的工资,哈哈,小子,你将来要为我免费打一年工,不过也可以耍赖,你还小嘛,小孩子……”

    “愿赌服输,我蔡松坡还没这么怂!”蔡锷猛地站起来。

    “好好好。我信我信。”赵千笑着起身,“时间差不多了,该去见见那些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