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所愿并不相悖,做个交易如何?”

    慕容瑾轻“哦”了声,道:“你我所愿,并不相悖?可我却并不知晓,你想要什么。我一个无权无势不受宠的皇子,能给你什么好处?而且,你凭什么觉得.......我没有能力活下去呢?”

    万俟之语噎,显然没想到面前之人会说出如此话来,他看着慕容瑾黑玉般的眼睛,这双眼睛承了他母亲三分神,四分韵,还有三分,寒人心骨的幽邃冷彻。只有看见过死亡的人,眼里才会有这种冰冷。

    慕容瑾接着道:“我既然有这个胆量和本事在这里说话,舅舅是不是太小看我了呢?”声音淡淡,宛若空山传语,“你是北齐皇子,而我是大燕的皇子。你姓万俟,而我姓慕容,你我虽有亲缘,但北齐和燕国血海深仇已结,再无回转。”

    万俟之闻言,笑道:“是啊,亡国之人怎样都是尴尬的。可如果,亡国可复,血海可填,于你我而国,岂不安矣?”

    “哦?何出此言。”

    万俟之道:“现下燕国还未立储,我祝你夺嫡,你助我复国,北齐大燕可结百世只好。如何?”

    “若我说不呢?”慕容瑾冷冷道,“我要太子之位作甚,北齐大燕结百世之好又如何?我且好好保住我的性命,待加冠之后封个亲王,远离这宫闱,就待在封地了却半生,岂不自在。便要搅弄那腥风血雨,手足相残,你死我活,去争那锢人赤心禁人自由的皇位吗?”

    万俟之不说话,面上还是挂着淡淡的笑,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慕容瑾,然后转身作势欲走。走到游廊时,又传来万俟之清晰的声音,“不是你想不想争,身在帝王家,只有应不应该,这是你与身俱来的孽。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想明白的,到时候,我会再来找你。”

    脚步声渐远,慢慢被夜色淹没。慕容瑾看着冰面,心中一阵绞痛,闭着眼睛,似乎忍了忍没忍住,然后一只手扶着木栏,一只手捂着胸口猛烈地咳嗽起来。胸口撕裂般的疼痛,仿佛有一双手要将五脏六腑统统搅碎。浑身如坠冰窖般的寒冷。视线渐渐模糊,耳畔嗡鸣。朦胧中似乎有一道白影闪过,慕容瑾奋力地睁眼,却终究是一片弥散的大雾。后颈一阵剧痛,力气好像被抽离了身体,意识再也无法聚拢。小小的身子就这样倒了下去。

    那白影蹲下身子,褪去了慕容瑾身上的斗篷和锦袍,又脱掉了鞋子,只留了白色的里衣。转眼,又不见了影子。

    ......

    两个穿着紫色袄裙的年轻宫娥提着宫灯在宫道上匆匆走着,其中一个面色惨白,另一个也面露焦灼之色不停地在唠叨些什么。

    “你说你丢什么不好,偏偏把陛下赐给娘娘的紫玉笄给丢了,这下可好,不但你性命难保,连我也要跟着受罪。”说罢,那宫娥便一甩袖子走到前面去。

    另一名宫娥提着裙罗急急追了上去,道:“兴许......兴许还找得到的。”

    那宫娥步子不减,语气又急了几分:“兴许?兴许还找得到!都找了整整六个时辰了,若是找得到,早就找着了。要是被其他宫里的人拾了去,哪里还会拿出来。这天冷气寒的,偏偏生了这档子事......”

    另一个宫娥只是垂首,不说话,左袖已被眼泪浸湿了一片。

    原来这宫娥叫墨兰,昨日去金玉司取送去养理的钗簪,回到宫中时清点却发现少了一对紫玉笄。原本疑是有司漏错,有司却道仔细检查了数次绝不会有误,问是不是路上丢了去。于是金兰也被遣来一同寻找,两人从昨日酉时寻到如今,仍然未果。

    两人一路上,一个失魂落魄,一个愤气填膺,走走停停竟一时失了方向。直到冷冷的湖风吹来,两人才意识到已到了碧湖,二人不禁同时缩了缩脖子。金兰提了宫裙转身就走,墨兰却上前半步,把宫灯提到眼前细细看了看,道:“金兰姐,前处亭子里似乎躺着一个人......”

    金兰闻言侧过头去,果然瞧见亭中好像躺着一个白色的人影,却也只道:“宫中不要管那些闲人琐事,仔细你脑袋不报。”

    那墨兰却似未曾听到,只是往碧湖跑去,低声道:“这天冷气寒的,更深露重,若是冻坏了身子,那可是一辈子的病根,连活不活得过年节也未可知。”墨兰来到亭中,慢慢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拨开地上之人面上的发丝,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冲金兰消失的方向喊道,“金兰快来,是四皇子——”

    ......

    深夜归来未找到紫玉笄的两人惊醒了紫兰宫的主人。

    兰妃看着榻上的人,眉头不展。又换来了金兰墨兰两人,“紫玉笄可是找到了?”

    二人连忙跪下,身子忍不住打颤,“回禀娘娘,还未曾.....未曾找到......”

    兰妃语气温和,面不露威:“罢了,若是被有心之人拾了去,你们又如何寻得到呢?”纤纤玉指捏了把小铜剪子,将一截烛芯剪了去,火光又明亮了几分,“你们且再说说,这四殿下的事罢。”

    两人自然不敢隐瞒,如实道来。如何去到碧湖,又如何发现四皇子等事细细说明。

    这才听见兰妃轻轻叹息一声,道:“如此倒也应无大碍,想是被梦魔魇住了心智,失了神才会行至那处。想来这宫中也无人敢谋害皇子,此事莫要声张,越少人知道越好。”又嘱咐金兰道,“金兰你去浮月宫将此事告知四皇子的贴身内侍,切莫让他人知晓。”

    金兰回了声“诺”便退了下去。墨兰依旧跪在地上,不敢挪动半分。明明是冬日,光洁的额头上却已结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兰妃优雅起身,理了理群褶,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正色道:“墨兰,你可知你犯下了何罪?”

    墨兰将头深深埋下,努力掩饰着内心的恐惧,但声音却忍不住颤抖:“奴婢办事不利,手拙心粗,弄丢了陛下赠与娘娘的心爱之物。”

    “错——”倾城美颜上游离着一丝怒气,“你不仅办事不利,你还欺上瞒下,蒙骗主子。淑妃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能让你叛主反骨?你在我这宫里也待了有些时日了,怎么,还不懂宫中的规矩?”

    墨兰惊恐地抬起头:“没有的,娘娘,没有的,奴婢只是一时粗心才丢了紫玉笄,绝对没有想要做对不起娘娘的事啊!”

    兰妃勾了勾唇角,摄魂一笑:“你说没有,便是没有了?可我说有呢,你的意思是我被迷了眼,弄错了是不是?我这宫里的人,如果没有了解清楚底细是断然不会放进来的。所以你就以为我不知道你还有个姐姐在淑妃那里当职了是吗?我本见你模样清秀,也应是个宽厚老实之人,却不想你竟然如此大胆,做出了这样不想要性命的事!”罢,兰妃又从身旁的侍女手上取来一只精雕细琢的檀木盒子,里面装的,正是那对丢失的紫玉笄。

    墨兰立即吓得面色惨白,再不做狡辩,紧咬着下唇,眼神绝望而空洞。这,这便正是她昨日与姐姐擦肩时滑入对方袖中之物。

    兰妃轻轻地抚着温润的玉身,淡淡道:“年节将至,我也定不会犯那杀伐之罪。不过这紫兰宫再容不下你了,你若再想留在这宫中,那么我明日就打发了人送你去灵玉宫与你姐姐相聚,或者你也可以自行收拾了行李去未央宫安身;你若不想留在这吞虎吃狼之地,我自然也有法子让你和你姐姐出宫去好好和家里人过个年。我不逼你,你自行决断罢。”

    墨兰眼眸中闪烁着些许光亮,“娘娘此话当真?”

    “自然作数。”

    墨兰望着兰妃看了许久,连眼泪留下来了都不曾察觉。良久,才端正了身子,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努力压住哽咽声,缓缓道:“奴婢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实在有愧于娘娘,如今娘娘非但不怪罪,还放奴婢与家人团聚。娘娘的善慈大德,奴婢永生难忘。”这又才重重磕了个头,慢慢退了出去。

    兰妃掩了盒盖,递给那侍女。眼神中竟也流露出几分伤感。她有那能力让她们这些可怜人逃离这牢笼,而自己这个可怜人,却未能有人救赎。多少女子的一生,就这样被湮灭在了宫闱重檐里。怨君不见,多少人的恩怨悲欢,也就在那青丝成雪之时,了却在了尘埃里。无人相问,无人相闻,无论你身前怎样的名分,生后又哪知是如何的冰凉凄迷。

    再回神时,榻上之人已慢慢转醒。兰妃转过身去坐在榻前,掖了掖被角,柔声问道:“你醒了?”

    慕容瑾有那么一刹那的晃神,那样柔和的声音,那样慈爱关切的眼神,那个昏黄灯光下捏着他的小手一遍遍唤着“阿瑾”的身影。又几乎是同时,画面破碎成了泡影,又不由暗暗自嘲一笑。慕容瑾看着眼前的美妇,发鬂虽未梳理却也整齐,淡紫色的中衣外随意罩了件外披,想是刚起榻还未来得及整顿衣裳,清晰的面容渐渐与记忆中的影子重合,这时才想起唤了声“娘娘”。

    兰妃笑道:“怎么过了三年连兰姨都不认得了,什么‘娘娘’的叫着多生分呀。”

    慕容瑾这才像个认错的孩子一样,“兰姨。”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忙问道,“我怎么会在兰姨这里?”

    兰妃揉了揉慕容瑾头顶的软发,道:“你这孩子也不知怎么了,想是夜里梦到了什么妖魔神仙的,竟走到了碧湖那里去。好在还没酿成大祸又及时睡去了,被我宫里的两个丫头发现带了回来。不然呐,现在在我面前躺着的,可就是一个小冰人喽!”

    慕容瑾粗略回忆了一番,事情大概也摸索了个七八分,便笑道:“前些日子东显就说我夜里魔障了在院子里乱逛,怎么都叫不答应,隔了半会儿又直直睡了去,我还以为是他们闲着编些故事来哄我玩儿的,如今想来,倒是真的了。”

    兰妃玩笑道:“我赶明儿就让人给你造一把斗大的铜锁,锁在你的院门上,看你还半夜出去赏月赏雪不。”

    慕容瑾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些闲话,天色就这样渐明。

    屋外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一个声音道:“又是什么天,好端端的下起这样大的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