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

    伯古县,高家府邸。

    乔定兴、乔明言各自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一个络腮胡子,面色黝黑的大汉;一个眉清目秀,脸上颇有英气和沧桑。两人中间还有一辆马车,而车内,正是本来坚决决定在家温习诗书,决不来参加这等凡俗之事的乔学彬。

    “伯父,一会儿到高家时,我先进去请人通报,您安稳住学彬二哥。我素来听闻高家的高厉公子狂妄无礼,但我毕竟在军中多年,想必他也不会刁难。但二哥他日前新败于高厉,我担心高厉到时候口出狂言,不给二哥颜面。”

    “哈哈!明言老弟,不要以为自己在军中待过一段时间,就可以瞧不起你二哥了!我还没那么脆弱。”乔学彬头探出马车外,爽朗大笑。整个送礼的马队都在诧异他的听力怎么如此之好,连两人的耳语都听得如此清楚。

    昨夜乔学彬见到白鹭道子,并且师父给他的宝贝天机鱼被收走后,他就一直担忧着道中仙境以及师父的情况,为了下午能与乔良言一道去给那荷悦送礼,他主动提出参加此次送礼的任务。

    乔明言闻言有些尴尬,在军中培养出来的豪气让他嘴上不肯服软:“那就请二哥不要缩在马车上,我乔家的子弟绝没有不会骑马拉弓的!”

    “去去去,你二哥我是读书人,骑你的马去…….士人不与武夫为伍……”声音却是越来越小,乔学彬对这个在军伍混了一段时间就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弟暗暗发笑,凭自己的道行,十个乔明言都不是对手啊!

    “明言,前面这座豪宅就是高家的府邸了。”乔定兴声音十分低沉道。

    虽然不是第一次来,但也很久没来看过了。乔明言立刻感到了真正的大家族和乔家这种小家族的天壤之别——虽然高家也只是在黑水城中有些名气罢了。看那朱红漆的大门,两个手持钢矛的卫士面无表情地侍立在两侧,仿佛完全没有看到这队人似的。门匾那个“高”字,也格外饱满有力。高府几个老人不喜喧闹,所以高府虽然置身于黑水城最繁华的伯古县中,四周却是静悄悄一片,宽敞的大路上没有行人,更别提摆摊小贩了。几年前高府向现在的钱知州出巨款购买下了这片区域的土地,当时这事情钱知州上报到京城时,甚至都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所以可以说这方圆十几里都是高家所有的。大门两侧的院墙一直延伸下去,都是漆得白得耀眼。给人深刻的富丽堂皇的感受。

    “高家,已经这么富贵了吗?”纵使在军中经受过了不少风浪的乔明言,此时也不能摆脱这无情的对比带来的震撼。这高家的府邸,比自己前几年来看时,更豪华了无数倍。当时本来就是平民,内心已经十分羡慕了。而现在站在世家的角度上看,他还是不能摆脱这股艳羡之情。

    “是啊……高家族长是你和正浪走后不久主事的,和钱航富私交不浅。好处都给他高家捞尽了,连王家都不放在眼里啦!”乔定兴唏嘘着,乔明言已经下了马,快步走到那两个面无表情地卫士跟前,行礼,赔笑,掏钱。这一切都已经烂熟于心。马车内正闭目养神的乔学彬神识感应到这一幕,不由得一阵感慨——曾经那个幼稚的小弟,也长这么大了啊!

    两个卫士很快消失在朱红色的大门里,又很快出来,脸上挂着虚伪的笑容,拉开了大门,请乔明言等人入府。乔明言又往两人手里塞了一块碎银,才回头跨上马。

    高府内,乔家来宾才明白什么叫做别有一番天地。

    瑰丽的亭台楼阁,勾勒出美丽线条的花园内,许多奇花异草,不仅乔明言没有见过,甚至连乔学彬都不知道。就是见过的,那种震撼也在乔明言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这高家是得有多有钱,才能从西域引进一棵龙睛草?还有许许多多行军时见到过的奇木,竟一一在此重见!

    而这只是高府的前花园一景!

    引路的几个仆役看着一队人马脸上的艳羡,心中颇为不屑——就这些乡巴佬,也配得上世家二字?手上提了几根破灵芝,就敢来高家套近乎!可笑!

    而唯一不为眼前景色所动的,正坐在马车内。乔学彬表情颇为悠闲地闭目养神,但他的心神却一点点凝聚着警惕。昨夜白鹭道子拿走天机鱼之后,乔学彬明显地感觉自己体内的灵力弱了不少。按照凡人们传说中天机宫境界的划分,他的修为从筑基三层降到了只能施展出筑基初期的实力。早上去王府之前,乔学彬摆了一道天机道法中最弱的虚甲太合卦占卜今日的运势。在意料之中的,是晚上去荷府算不出任何东西。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高、王二府自己竟然也算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信息,这就与他的修为削减有一定的关系了。但筑基的道行让他本能地感受到高府内有某人,或某些人气数非同一般,可能是那个永远带着玩味笑容的高厉吧。乔学彬想着。

    前花园直接连着高府的待客正厅。但这待客正厅前还有一室,这是乔定兴与乔明言没有见过的。见前面的人马停了下来,两人碍于面子不好意思问这“敬恕阁”是干什么用的。乔学彬不看车外,掐指一算,随即利索的下了马车,对几个脸上已写满了轻视之意的仆役大笑道:“哈哈!高府不愧为黑水城第一流的世家,连这敬恕阁都建了,果然有大世家风范,非我等小家可比!只不过几位可能弄错了吧?我等代表剑竹乔家来贵府送贺礼,庆祝高厉、高省身二位公子会试取得好成绩。你我二家同城为世家,难道还要有对付外族的礼节?若是贵府仅仅是想给我等炫耀一番,那大可不必如此,你们家的前花园就比乔府的整个府邸要富贵,吾等粗鄙之人只知羡慕!”

    “乔兄息怒!乔兄息怒!”一个年轻的声音从敬恕阁内传出来,随即一个衣着光鲜,嘴角带着微笑的英俊后生匆匆跑出,连连对乔学彬道歉。

    乔学彬一见来人,神色立刻轻松不少,上前一步,那英俊男子已抢上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高厉老弟,别来无恙啊!愚兄先祝你官运亨通!来日便要以同僚身份相见,定要继续以兄弟相称!”乔学彬在伯父和弟弟不敢相信两人这般亲密关系的诧异目光中问:“只是不知他们将我们带来这敬恕阁,可是令尊的意思?”

    高厉大笑一声,神情爽朗道:“乔兄说这话,真是看低了我高家啊!无非是几个下人不懂事,不小心带错了路。唉,跟你说吧,最近府里新招了一批人进来,办事不太牢靠,高某给乔兄还有各位赔礼了。不过各位要知道,自乔家重建后,我高家就从来没有轻视过你们,倒是家父总说乔老是现在城里最有智慧的人。所以你们来这儿,就不用太拘束……”

    接着,这性格开朗的英俊男子讲了不少对乔家的仰慕以及对乔学彬的鼓励;他对乔学彬诗才的钦佩以及对乔明言的赞扬一直说到对乔正浪的瞻仰。虽然大家都知道是客套,但听了都很舒服。他也顺便提了一下这敬恕阁,纯粹是讲给不明白这东西干吗用的其他人听的。原来,真正的豪门大族是经常要与外族、外国人甚至政敌在自己府内商议事宜的。虽然两国交战,不在酒宴上下手是共识和底线,但仍然要做二手准备,这敬恕阁的存在就是为了确保来客不携带凶器,里面有专门的武士搜查。这其实是对来客的不敬,所以起了个这么文雅礼貌的名字。但像高、乔二家同城为世家,又没有过什么冲突,若把来宾带到敬恕阁,绝对是一种侮辱。刚才高厉正好经过敬恕阁,就发现仆役们带错了路,这才给乔家众人解了围。

    说到最后,高厉凑到乔学彬跟前,神秘兮兮地说:“乔兄,你带了什么好东西来给小弟庆祝啊?小弟可是准备了厚礼为你做官庆祝的啊!”

    乔学彬笑着说:“你准备的礼要是有我的厚,哥哥我这颗头砍下来给你当球踢!”

    “真的有这么好!”高厉大喜,一把推开几个带路小厮,一手拉着乔学彬,另一手毫不摆架势地牵起乔定兴的马绳,边和乔学彬聊个不停,边将乔家几人带到另一处待客大厅的入口,高家族长高亚圣以及一众家族成员都已经坐在里面了。

    当高厉带着三个拿着礼盒的乔家子弟步入待客大厅时,出乎三人意料,古稀之年的高亚圣从主座上腾地站起,面色红润,表情异常激动地鼓起了掌,仿佛两家是多年的至交一般。受到族长的感染,大厅内一众高家人都起身致礼。

    乔学彬三人纵使知道高亚圣葫芦里卖的肯定不是什么好药,此时内心也不免一热。早上他们去王府贺喜的时候,王家的人几乎从来没拿正眼瞧过他们。相比之下,高家对他们的待遇已经太高了。

    还没等乔学彬开口,坐在高亚圣旁边的一个精瘦老汉抢先发了话:“定兴贤侄,自从蛮山贸丝一别,咱至少已经十年没见了吧!乔世凡大哥身体可还好?景繁那小子近来可好?”

    此人乃高亚圣二弟,高仲真,曾在帝京内做过七品官,后来辞官回乡。十年前北境蛮族大范围收购丝绸,他代表高家出塞贸丝,于蛮山结识了还是平民的乔定兴等人。只不过回国后已有数年未与新晋世家乔家有过联系,高、乔二家的关系始终十分疏松。

    “蒙高大人厚爱!全系高大人牵挂,我等一切皆好!”乔定兴大声回答。

    高仲真脸上笑意更浓了,眼见着就要拉着十年前一同出塞的老朋友叙旧,乔学彬及时站出来将话题拉了回来:“仲真大人,族长大人,以及各位贵府主人。”说着,他拉起了高厉的手,后者颇为兴奋地挥了挥手。“今日乃会试揭榜之日,我乔家虽地处偏远,孤陋寡闻,高府上下人才辈出的名声却是知道的。会试之日,鄙人与高厉公子以诗相斗,我败了,但败得心服口服!高厉公子在备官试中成绩优异,榜上赫赫有名。高省身公子更是拔下探花之位,才华绝世无双。我乔家特意准备了一份薄礼,无奈家小力弱,薄礼难成敬意,还请族长大人莫怪!”

    座上高家的众人都将目光投到了三人手中提着的镀金大礼盒上以及陆续扛着礼物进来的仆役身上。有的人嗤之以鼻,有的人目露好奇,有的人低头沉思,神色凝重。高亚圣在主座上挥手,示意高厉坐到他身边来。

    高亚圣从主座上站起来,富有磁性的嗓音不紧不慢地响了起来:“几位都是我高府的贵客。说句实话,今年咱黑水城后起之秀属实不少,你们乔家可绝对能在其中打头阵啊!今日甫一揭榜,乔家贵宾就携礼来祝,如此热情知礼,我敢说,几年后跻身中流世家,那是绝对没问题的!”

    乔家三人面色稍喜,高亚圣接着说:“前几日府内接到贵府的贺帖之时,府内有不少人觉得乔家动作未免太快了一点,难免有收买人心之嫌。”说到这,他用锐利的目光打量了周围一圈高家的人,继续说:“什么时候,我偌大的高府容不下贵客的贺礼了?又是什么时候,我高家已经开始畏惧和天下才俊们为友了?我高家什么时候,开始瞻前顾后,害怕流言蜚语,甚至到了要让我们的贵客寒心的地步?”

    “况且,据老夫所知,人家乔府这次是向整个黑水城参与会试的贤才们都送去了礼物。只不过我们和王家家史较久,先送给咱们罢了,谈何收买人心!可是,三位贵客,你们看看人家王府是什么一副高傲架势!他们给学彬的回礼,仅仅是一只紫云砂壶,也就不谈了。我可是听说,乔明言,裴大将军麾下的队正大人,竟在王府门前因少给了带路钱被几个下人羞辱!诸位,他们这是什么意思!想搞什么事情!是不是觉得自己有钱有权了,不把其他世家放在眼里了,老子天下第一了?!这群兔崽子,不要忘了那王硕身为大世家子弟,备官试排名竟然在两百名开外!如此世家,配叫世家吗!再说说乔家,虽然家史很短,实力尚弱,但他们谦恭、和敬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老夫还真少见如此热情知礼的年轻人和年轻家族。未来是留给年轻人的,老夫在此,祝高厉、省身、学彬三人大会试取得好名次,以茶代酒,祝高、乔二家永世交好!”

    高亚圣饮了一大口杯中的茶水,座上的诸位高家子弟唯唯诺诺,连声附和称是,场面一度十分热闹。但在座各位高家子弟其实内心大多疑云密布,只有少数人内心明了族长的行为,脸上神色淡定,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想到早上王家的无礼,乔家三人虽然都知道高亚圣肯定也打了不小的算盘,但对高家的好感无法抵挡地上升到了顶峰。同样的,不管高家在前面有没有设下陷阱,能和这样一个大世家交好的机会也是乔家众人盼望已久的,不管怎么说,这确实是一个向上爬的机缘。就连乔学彬,此时也真正为了高乔两家的交好小小的激动了一把。

    乔学彬带头行了一个卑安礼,乔明言赶紧跟着,而乔定兴则是行了个孝安礼。几番客套辞令,溢美之词说完后,乔学彬又对着周围一圈高家子弟行了一个孝安礼,道:“贵府各位,乔某在此代表乔家对族长大人以及高家各位致以最真诚的友好和尊重,同时对贵府二位大才子致以最真挚的祝贺和景仰。贵府如此热情,乔某感激涕零,只能祈盼这几份薄礼,能聊表我们乔府的心意了。”

    说罢,所有人的目光聚集了过来。果然,还是这礼物的分量比较能决定一个世家的分量,以及高府未来盟友的质量。

    当乔家三人一一打开几个烫金大礼盒时,高府内无论是德高望重的几位长老,还是年轻气盛的青年人们,都将目光聚集在了中央的那个金盒内,脸上的表情出奇的统一。

    那是灵山清风木。皇城内的御花园里,一年不过也就出产了三十株!而眼前陈列的,竟然是灵山清风木的根!在它面前,周遭一切金银财宝都失去了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