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繁星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半刻钟过去了。他在宫雨桃床前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了半天,告诉她自己是谁,来自哪个宗门。但他完全不知道她现在是已经昏迷过去了无法回应,还是太过虚弱没办法说话。

    这时,楼道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郑妈端着食案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桑葚炖鸡汤跑了上来,急切地拍了拍宫雨桃苍白失色的脸颊,“公子啊,她,她昏过去了?”

    夏繁星无奈地点了点头。郑妈立刻坐下来,舀了一勺鲜红的汤汁,在嘴边吹着。她满脸的心疼之色,口中不停地叹息着。

    夏繁星坐在她身边,没有说话。郑妈一勺一勺地将滋补汤药送到宫雨桃苍白的唇边。过了一会儿,忍不住开始念叨起来。

    “这孩子,从小就生活在我们这里。从小就不喜欢和别人说话,也就和我亲近一点,唉...”

    “小时候她见到外人又害羞,抱着个瑶琴老是弹出错。到了十六岁,我也没办法,只能让她接客去了...”

    “那些人看她瘦瘦弱弱,不肯说话的样子。都拿她好欺负。这姑娘生来就木讷,受了欺负从来不说。其他姑娘们也不待见她...现在好,越长大越不肯和人讲话,连对我也不肯说了。”

    “这么多年来,她受的委屈肯定不少啊。可是雨桃都默默受着。你知道吗,她要是跟我说,哪个死东西敢欺负她,老娘都不会让他再进大唐明楼一步!可是她就是这个样子,从来从来不哭不喊,不叫不闹...”

    “要不是今天那两个畜生做的太过分了,要不是公子你出手相助,她肯定还会再忍下去。我现在算是彻底想明白了,平日里经常来点她的那些家伙,肯定都是看她木木讷讷好欺负,都是以折磨她为乐的变态!我呸,那两个畜生可别让我再看到了,否则......”

    夏繁星看着郑妈一边喂着昏迷中的宫雨桃,一边骂骂咧咧地念叨着。他深深的叹了口气——这个戴面具的变态,可是杨国忠的大儿子杨暄!大唐明楼就算背景再大,夏繁星也不相信郑妈能给杨暄什么颜色看看。

    而且,今晚杨暄的表现极其反常。所以,夏繁星出于种种考虑,并没有将杨暄的身份告诉她。只是缓缓地说了一句,“郑妈,不要让她再做这个了。她会弹琴,可以当歌伎。就算弹得不好,可她这个性格...也不能让她再受这样的苦了。”

    “公子你错了。她不是弹得不好,就是怕生,在别人面前老是弹错。以前给我弹琴的时候,她弹得可好了。要是她能在别人面前平时有一半的水平,我都不会让她去以身接客......”

    一半的汤水喂到宫雨桃的嘴里。她的脸色奇迹般地好转了一些,苍白之色减轻了些许。但还是紧闭着乌紫的双眼,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郑妈将汤碗放回桌上的食案中,叹了口气。

    “那张瑶琴也是好东西,这孩子弹了都快二十年了...”

    夏繁星忽然站起身,凑近到她身边,极其认真地问道,“郑妈,现在我很认真地问你一件事。二十多年前,有一位花名雪柳的歌伎生活在大唐明楼内。后来她因为一些事情离开了。您一定知道关于她的故事。而且,现在在我看来,雨桃姑娘肯定也和雪柳有关系,对不对!”

    连珠炮一般地说了一通,郑妈的脸色戏剧般地变了好几重。她眨了眨眼,愣了好久才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怎么会问起她...李长老不是说你是屠豕宗..等等,屠豕宗?!”

    “你,你就是雪柳走时,肚里怀的那个孩子吧!”郑妈使劲擦了擦双眼,差点流出老泪来,无比激动地说道,“天哪!和她真像!我早该看出来的啊!”

    “我...”夏繁星见到郑妈这副表情,知道师父告诉自己的身世一分不假。他不由得激动了起来,一时间竟然语塞。

    “屠豕宗,屠豕宗。对呀,她离开之前不久就和我提到过的!你叫夏繁星...夏也是她的姓啊!瞧瞧,二十岁年纪筑基修为,一表人才,八大古宗的弟子。她若是能见到你,一定会很开心...”郑妈站起来,像看外孙子一样打量着夏繁星全身上下,激动地拍了拍他的脸颊。

    夏繁星一直笑着。总算等郑妈的情绪平静了一些,他很认真地说道,“师父将在下父母的事情全部告诉过我了。您可知道,我,我娘她离开明楼后去往了何处?”

    郑妈似乎知道他一定会问这个问题,很无奈地摇了摇头,“夏公子,二十年前左右的那个深夜,雪柳她走的非常急。没有和任何人提到过。是一个道长模样的男人,我想应该是你的师父吧。将她接走了。她走之前只来我的房间里见过我一面,告诉我,那张她一直带着的瑶琴,放在自己的屋里面了。”

    “如果你的师父他也说不知道雪柳的去向...很可能,她将你托付到屠豕宗之后,就独自离开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说不定,回到故乡了,也有可能。”

    夏繁星大失所望,他整个像泄了气一样瘫坐到一边,郑妈也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郑妈重新拿起汤碗,皱着眉念叨,“怎么这么冷了...”

    夏繁星走上前,伸出手,“我用掌火热一热就好了。郑妈,能告诉我一些关于我娘的事情吗?喜君姐姐说,我娘她生性不喜言谈,在明楼内只做歌伎,与别人交往也不深,只和您关系亲密...就和这位雨桃姑娘一样。她们两个人又是什么关系?”

    “郑妈,请您一定要和我说说关于我娘的事情。我不久前才知道自己的身世,从来没有见过我娘一面。我的父亲几年前已经逝世...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可我却丝毫不知道她在何处,该如何见上一面...”夏繁星急切地说道,吐露自己最真挚的感情。从得知自己真正身世之后,他对于这个完全不存在于记忆中的母亲,就产生了一股执念。

    郑妈垂睑,片刻后点了点头,笑了笑说道,“雪柳是你的母亲,但或许她并不是你唯一的亲人。”

    “此话怎讲?”

    郑妈看了看床上,脸色已经好了不少的宫雨桃。再将一勺鲜红的汤汁送到她嘴里,缓缓开口。

    “雨桃。没想到,雪柳的儿子从那两个畜生手里救了雨桃...缘分呐...”

    郑妈的脸上浮现出回忆的温暖,手中喂汤的动作也慢了些,慈祥地看着床榻上的宫雨桃,将很多往事告诉了夏繁星。

    “雪柳她二十三年前来到这里,二十年前怀上了你离开。三年内她很少和别人说话,别人也很少注意到她。但是她愿意和我交流。她是一个很有故事的人。年纪不大,却很有经历,也很神秘。我也不知道她在到来之前,于范阳红杏楼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三年内,雪柳她自己,或者是她和萧嵩之间的故事,没个两三天我也是跟你说不完的......”

    郑妈缓缓的讲述,带给了夏繁星一种别样的安全感。他慢慢地静下了心,这种感觉很惬意,静静地听着一个期待已久的故事...

    原来,夏繁星仗义相助的这位雨桃姑娘,居然是和夏雪柳一同于二十三年前来到大唐明楼的。夏雪柳当时背着一张瑶琴,怀里抱着小雨桃的襁褓,趁着夜色来到了明楼内。郑妈让她们俩住了进来,夏雪柳却从来不愿意说,宫雨桃和她的关系。

    郑妈没有多问。然而,在这三年的时间里,夏雪柳对待宫雨桃如同自己的亲女儿一般。虽然夏雪柳告诉明楼内其他人,这个小女孩就是姓宫。但郑妈总是感觉她们两人有着某种血缘上的关系。所以,刚才她才说,可能夏雪柳不是夏繁星唯一的亲人。说不定...宫雨桃是他血缘上的姐姐。

    夏繁星听得感到相当有趣。还好,刚才自己坚定地破门而入,赶走了杨暄二人。虽然当时没想那么多。但是,自己真救对人了。

    “缘分,缘分呐...”

    夏雪柳和萧嵩是在她进入明楼后一年多初遇的。两人之间的热恋持续了一年多。直到得知夏雪柳怀上了夏繁星,才不得已终结了这段缘分。夏雪柳也离开大唐明楼。在萧嵩与夏雪柳热恋的这段时间里,他来到明楼的时候都会蒙面前来,基本上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究竟是朝中的哪位大官。

    夏雪柳只将他的真实身份告诉过郑妈。当时她很震惊。震惊的不是堂堂萧嵩为何会如此痴迷于一个青楼歌姬。让她感到震撼的是,雪柳居然会将自己的真心完完全全地交给一个男人,一个早已显露老态的男人。

    她很了解夏雪柳的性格。冷淡,对于除了郑妈以外的人,她都是那么的冷淡。除了郑妈,她唯一的朋友就是那张瑶琴。为一般的客人弹奏之时,郑妈听得出来她不带任何感情,即使没有任何瑕疵。不在于你是宰相萧嵩,就是现在权倾朝野的杨右相前来明楼,她也很确定雪柳不会有太多的感情变化。唯有萧嵩,她将自己的一切倾尽给了这个年过花甲的男人。

    后来,她终于明白了其中的一个原因。雪柳从范阳一直带在身边的那张瑶琴,其中有的是故事。郑妈也奇怪过,这样一个天才琴姬为何几乎无人知晓,流落长安。虽然夏雪柳没有告诉过她其中的故事,但看过无数人心的郑妈知道,她的心事全部藏在了那一张瑶琴里,忧思静淌。

    而萧嵩,他真正能够听懂夏雪柳每一曲中的意味。哪怕是雪柳一曲《梅花引》,萧嵩也能从中听出隐藏在她心中最深处的那一抹哀怨。这比子期伯牙的知音之情更加深刻,年轻貌美的夏雪柳,通过这个老大臣,读到了自己真正的内心。

    于是两人之间秘密的佳话便开始悄悄地写下。萧嵩往往会两三天就光顾大唐明楼一回,始终掩藏着自己的身份。雪柳曾经告诉过郑妈,萧嵩从来没有提起过纳她为妾之类的事情。他们两人心有灵犀,都明白,压根不需要如此。

    她一定告诉了萧嵩自己曾经的故事,那一定会是一个很凄美的故事。夏繁星脸上已经堆满了好奇,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一样,那么渴望地接近自己这个不知身在何处的母亲。

    “其实啊,我觉得雨桃应该也不是雪柳的女儿。因为当她知道自己怀了你的时候,那种表情我见过,是一种...唔,很激动,第一次当娘的那种激动。她就像接触到了最新奇最珍贵的东西一样。我曾劝她吃药,不要给萧大人添麻烦。你也知道那个时候有人挤兑他,不要因为私生子的问题被人抓住把柄。但她很坚决地否定了。萧嵩知道后,他们两个商量了好久,最终想出了把你送到屠豕宗的办法。”

    “雪柳似乎与屠豕宗的道长们早就有一些联系。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接触到的。当时她离开明楼的时候,肚子已经挺大的了。那段时间我帮她掩盖着,几个月没有让她在别人面前弹奏,当然萧大人除外。那位屠豕宗的道长在那个深夜带走她之时,雪柳让我把她的瑶琴传给雨桃,还为她留下了自己在明楼内三年,自创的五首古琴曲谱,她从来没有在人前弹奏过...”

    “雨桃对她几乎没有印象。也因为是雪柳留下的孩子,我对她照顾也比较多。但是雨桃这孩子越大越像雪柳,脾气性格..唉。她在别人面前演奏不好,我实在没办法让她不接客,这才让她这些年受了那么多的委屈。她沉默地太久了,我也没有办法帮她。今天的事情太严重了,没办法让我再无视。十六岁开始接客,她受的委屈加起来也不比今天少了......”

    夏繁星看着床上的可怜女子,深深地吸了口气,说道,“郑妈,可以让雨桃姑娘自己赎身吗?”

    郑妈转过头来,很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大唐明楼不比其他地方。咱家老板也算是长安风月场的著名人物,不缺这个钱的。而且,像她这样的情况实在是少之又少。”

    “那要如何,才能让她不再做这种苦差事了!请您再给她些时间,练练我娘留下来的那五首曲子吧。您也知道,今天要是没有我,她可就毁在那两个禽兽手上了!就算她将伤养好了,她这个性格,谁来都能欺负她,又不跟别人说,总有一天会出事的!”

    夏繁星猛地站起来,义正言辞地说道。他是夏雪柳的亲生儿子,而床上陷入昏迷的姑娘可以说是她三年的养女。这也让夏繁星有了一些别样的感受。按年龄宫雨桃比他还大三岁,但此时夏繁星看到的是一个完全无助无靠的弱女子,她需要有人护着她!

    可能还有些愧疚。他脑海中想到。如果不是为了生下他,夏雪柳也不会离开明楼。一定就能保护着雨桃好好地长大,和她一样做一个歌姬,假以时日,宫雨桃也一定能名扬长安...

    “郑...妈,渴...”床上忽然发出极其微弱的声音,两人连忙凑了过去。郑妈还没来得及回应夏繁星什么话,听到宫雨桃的声音后连忙挤出笑容,连声应道,“好,好,丫头你等着。这里...这里没水,我下去...”

    郑妈一溜烟拉开门跑下楼去。夏繁星坐在宫雨桃的床边,看着她瘦削的脸上,冷汗不住地滴到被子上。她太虚弱了,虚弱到还没有力气睁开眼睛。夏繁星深深的叹了口气,却一时间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好。

    “夏...夏繁星?”她缓缓地张开双唇,艰难地说出这三个字。方才夏繁星自言自语之时,她不是没有听到,而是实在因为失血过多,没有力气说话了。

    “我在....好些了吗?”夏繁星听到这个声音,连忙微微起身,柔声说道。

    宫雨桃轻微地嗯了一声。“刚才...那个公子认识你吗?”

    夏繁星没想到她一开口说了这一茬。他沉了沉语气,缓缓开口说道,“我不知道他怎么认识我的,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见到我就要跑。雨桃,这个人是杨国忠的大儿子杨暄。我打了他三拳...但是,这个人是个惹不起的主。”

    “他们...他们都是这么说的。每个来的公子都很厉害,背景都很大...我都很害怕,所以就...”

    “谢谢你......”说着,一阵阵疲倦神色浮现在少女苍白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