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忙脚乱地堵着伤口,疲惫交加的舞姬满手是血,忽然间就抱着奄奄一息的骆驼失声哭了起来,感觉那样无边无际的荒凉和无助终将让自己埋葬,喃喃:“高昌高昌古城,到底在哪里呀?”

    砂风呼啸过耳,宛如有无数死在沙漠中的幽灵嘶喊着。隐约间,仿佛有一丝什么声音夹杂在那些粗砺的风声里传来,丝丝缕缕的流淌,宛如清泉。她在不知不觉间便朝着那个声音的方向踉跄而去,带着满襟的鲜血。

    “高昌古城么?”在心力交瘁的恍惚中,忽然间那一缕清泉般的声音停顿了,代之以有一个清朗的声音,重复了一遍她的话,然后回答,“不就在太阳落下去的地方?”

    一只清瘦的手抬起来,指给她看落日的方向

    梦幻般地,舞姬看到了夕阳余辉笼罩着一座闪着金光的古城。沙漠蒸腾的热气里,扭头之间透过胡杨林枯死的树枝,她居然看到了梦中出现了几千次的情形:

    远处的天际,克孜尔塔格山在夕阳照射下焕发出火焰般跳跃的光,而山下不远处矗立着一座古城:高大城墙、马面、大殿、佛塔、僧房、可汗堡历历在目,勾勒出一幅兴盛繁荣的景象,而城中却悄无人烟。

    一切都宛如梦中。那个十几年来一直不停重复着的梦。

    “支提窟,支提窟”仿佛脱力般地,舞姬开启了染满血的双唇,梦呓般吐出了几个陌生的字眼,挣扎着向着天际头那座古城走去,没走几步就支持不住地跪倒在沙漠里,然而还是对着高昌古城伸出了伤痕累累的双臂。

    “那是蜃楼幻象真的高昌城还要走一天一夜。”旁边,那个声音继续道,波澜不惊,看着她那样虚脱无力竟没有丝毫援手的意思,只是发问,“你为什么要找高昌古城?一百一十年前的战乱后,那里不是早就没有人烟了么?”

    “不,不罗莱士罗莱士在那里。”舞姬幽黑的眼神仿佛看不到底的古泉水,上面神光离合,不知道是梦是醒,只是喃喃,“罗莱士...”

    那字一出口,极远极远处、仿佛暗夜里某处有一扇门无声无息地开启了,黑暗陡然在转瞬压顶而来,淹没了她眼前夕阳下古城的幻影。

    “罗莱士?”将那个拗口的名字低声念过一遍,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奇异的魔力,那个声音陡然一变,脱口低呼,“你说罗莱士?你居然知道支提窟?你去过那儿?”

    不等她答话,那个人注视着她风尘仆仆的脸,仿佛认出了什么,蓦然脱口:“迦香!”

    这一声低呼似乎有着剑一般的锐利,割破舞姬的耳膜,让已经瘫倒在砂中的她一惊:是谁?是谁居然认得她?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大漠里,居然有人清清楚楚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舞姬勉力抬头,终于看到了那个和自己说话的人青色的衣袂从千年胡杨树上流水般垂坠而下,逆着衣袂看上去,是一双修长的手,握着一支青色的洞箫。衣袖延上去,是平而宽的双肩,有一双眼睛亮如秋水,淡如水墨描绘的双眉斜飞入鬓。依稀间,居然有令人心悸的熟稔。

    大漠的落日下,那吹箫的人是谁?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长时间困顿饥渴而产生了幻觉,在她抬起头沿着青色衣袂看到树上那个人时、忽然间眼前一切都变成了:模糊中、枯死的胡杨树悄然绽放嫩芽、大漠涌出无数绿意,一切都变了仿佛一轴水墨长卷缓缓在她眼前展了开来

    这是这是哪里?这忽然间是到了哪里?难道又是蜃楼幻境么?

    为什么有这样熟悉的感觉?仿佛前世里隐隐看到过。

    忽然间重峦叠嶂中的白云分开了,一袭青衣飘然而至,驾着一道雪亮的电光竟是一名青衣束发的仙人,坐在飞剑上从云中飞来。云雾和山岚忽然不再涌动,水墨画里的一切都凝定了,唯独那人清亮的眼神仿佛冷泉般垂下来,从云端看着她。

    “灵修!”猛然间,仿佛梦呓,她脱口唤出了一个陌生的名字。―

    某处的暗夜里,黑沉沉的没有一丝一线的光,仿佛万年凝固不动的地狱最底层。墨色中,蓦然浮凸出无数双碧蓝色的眼睛,闪着狂喜的光芒。

    慢慢地,就像凝滞的空气被缓缓搅动,零落的话语声响起在黑夜里。那些话语的发声非常奇怪,舌头似乎僵直着,无法吐出清晰正确的语音。

    “该来了吧?我已经能感觉到了!”

    “一百年了,他们中土的一个轮回也不过那么些年吧。是该来了。”

    “快开门!快去把支提窟封印的暗门开了!”

    议论的声音刚开始是细细簌簌的,宛如地底下爬行动物的悄然滑动。但说到后来语声就渐渐急切起来,那些漂浮在暗夜的碧蓝色眼睛里放出了光芒,纷纷向着一个方向转过去。

    “等一下!”忽然间,一个女子的声音盖过了众人,让所有声音都停止了。

    “你们听,箫声!”暗夜里,那个女子示意大家安静地侧耳细听,“还有别人一起来了。小心为上,不要随便开支提窟的暗门。”

    “卡莲,那我们的救赎怎么办?”暗夜里,有人不安地发问,“不等到罗莎蒙德”

    “不许提这个名字!”女子的声音忽然尖利起来,打断了对方。所有人噤若寒蝉。

    “让她自己来找吧如果找不到,她也不是我们所等的人。”许久,女子静静回答,然而声音里却有众人不敢再质问的威严,“大家不要争吵了,继续睡吧。”

    墨色的背景上,那些碧蓝色的眼睛相互对视了一番,纷纷安静下来,一一闭上。

    宛如蓝色的星星,一颗一颗从夜幕上消失。

    死一样的沉寂又重新笼罩了这个已经万年照不到阳光的地底。

    迦香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天穹在她头顶笼罩下来,漫天的星斗如同细碎的钻石嵌在黑色的天幕上,宛如一双双眼睛、远远近近地注视着她。

    她忽然打了个寒颤:多少年来、每次仰望星空,她都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熟稔感觉。

    仿佛记忆的极深极深之处,有什么同样的眼睛再远远凝望着她。

    “醒了?”大漠入夜的寒气逼人而来,在浓重的寒气里,忽然听到耳边有人问。

    迦香一惊回首,跳跃的火舌便映照上了她的脸颊。胡杨林里居然升起了一堆火,枯枝噼噼剥剥地燃烧着。一只手随便伸过去,一攀便折断了头上横斜的胡杨枝,一段段地扔到火堆里。明艳的火光跳跃在青色的衣袂上,映染出奇异的颜色。

    青色的箫已经收在腰侧,那个青衣客坐在火堆边,神色专注地拨着火,漆黑如墨的长发宛如流水般一直垂到沙地上奇怪的是、在这样风沙里来去,眼前这个人居然全身上下没有丝毫风尘仆仆的气息,就像坐在宫殿长廊下看着垂莲的贵公子。

    “你是谁?”迦香下意识地脱口问了一句。

    “我是灵修你不是一见面就叫出我的名字了么?迦香?”青衣客停下了拨着火的手,却没有转头看她,只是专注地看着跳跃不息的火焰,微微笑了起来,“我在去往高昌古城的这片胡杨林里,已经等了你很久、很久了。”

    “灵修?”舞姬愣了一下,茫然地反问,“灵修是谁?”

    青衣客的手猛然震了一下,这才回头,定定看着她很久,那眼神不知道是震惊还是悲哀。果然忘了么?所有灵气都散去了,凡尘俗世中的迦香已经不再是以前的迦香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他甚至没有认出来!他只看到一个憔悴褴褛的女子从垂死的骆驼底下挣扎出来,枯槁的脸上、唯独双唇因为鲜血而反常地红润,妖异而魅惑。

    火光映着他的脸,笔直的眉骨和鼻梁浮凸出英挺的线条,宛如优美的石雕。然而、那样冷硬的线条忽然间柔和起来了,笑意再度弥漫开来,如火焰融化了冰雪。

    “灵修就是我啊。真的忘了么?”青衣客转过了头,不再看她,径自将手中的一段枯枝投入火堆,“果然什么全忘了难怪一开始我都认不出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