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阴神说完这句话,山狗的爪子松懈了下来,若有所思。

    它开始回忆起,那个从荒山雪地里将他抱起,带着他回家,给他温暖的小老头。

    只是百岁光阴如过客,生老病死有穷期。

    在他七岁那年,苟延残喘的小老头拉着他细嫩的小手,告诉他,拐磨山就是它的家,要勇敢地活下去。

    “山狗,或者叫孙良,你养父给你取名叫孙良,就是希望你做个正直善良的人。”老村长说道。

    “所以,我希望你收手吧!”老村长言语恳切,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当年的错事,全在我一人担着,你要实在难以心平,就杀了我吧!”

    山狗听罢,怒火中烧,似乎真的想对村长下手。

    “那啥。”我插嘴道:“你养父希望你拿拐磨山当作自己的家,他死后,父老乡亲也没少帮衬你,而且那些害死你的人都偿到了报应,就说老瘸子吧,因为一时插手因果,双腿就废了。要知道这个世界除了仇恨,还有人情,亲情,甚至这只阴神对你的忠情。”

    我也不知道自己此刻那么能秃噜嘴瓢子,但都是打心底掏心掏肺的。

    山狗的眼神恍惚着,麻木的脸庞起伏不定。

    “我可以收手。”它说道。

    听到这句话我顿时松了口气儿。

    “但我有个条件。”它转而说道。

    我立马又灰了脸了,以为它会提出什么刁钻为难的条件,原来它希望我助它和阴神下阴世往生。

    “这个自然。”我瞅了瞅岸上的二爷和老瘸子,冤魂厉鬼是因为业力未消,胸中一口怨气难以抹平,是自身不愿下阴世往生。但是如今山狗想开了,只要二爷和老瘸子稍微引导,它就能度脱轮回。

    山狗消了怨气之后,面色平和,不再像刚才那样狰狞,四周平复如初,远山的阴暗处慢慢地透出一星半点的黎明。

    “债主喝下第四杯,从此恩怨一笔消诶~”我捧着和气茶的最后一杯,静静地看着它凭空消失,就像山狗的那股十几年的怨气一样。

    我想能够从仇恨里拉回它的,无非是它养父对它的亲情,善人者亦仁善于人。

    喝了这盏和气茶,水底咕噜噜地冒出一滚气泡,只瞧见一只灰色的坛子从水底冒了出来。

    二爷捞起了那只坛子,老瘸子当年就是用这玩意儿收了山狗的魂,只不过当年是强制的,而如今是自愿的。

    “去吧,小主人。”阴神说道。

    它点头应允,三魂七魄脱离肉身,飞进了坛子里。

    我和老村长拖着山狗的肉身回到了岸上,那些水蛭啪啪啪地砸进了水里。

    “小子,活干得不错!”二爷摸着我脑瓜子笑道。

    其实这次能谈拢还是幸存侥幸的,要知道十三针我只能出三针,第四针根本没学稳,如果不是那只阴神突然出现,点醒了山狗,只怕此刻我和老村长已经被沉尸潭底。

    不过我能理解山狗,它和那个老农,就像我和二爷一样。打小,孤独就是我的发小,如果没了他,那生活还有啥乐子,我不敢想象,要是这个小老头突然离开我

    或许山狗也是想下阴世找他,才愿意收手的吧。

    等我们下了南山时,我回望了一眼,朝阳晃得有些扎眼睛,想不到一晚上发生可那么多事儿。

    当天中午,我们就把种家的三具旱骨桩抬到了南山,合着那片罂粟花地烧化了,骨灰供在了祠堂,和那个“未亡人”的木牌挨在了一起。

    挺讽刺的,罪恶的根源,最后又轮回,消亡。

    旱骨桩一打完,拐磨山立即下了场大雨,这场雨填了井水,涨了河水,救活了拐磨山。

    二爷当初给村民的承诺算是有了交代。

    但很快二爷就打算走了,因为他不自在,村子里都拿活神仙一样供着他。

    “拐磨拐,

    请舅奶,

    舅奶不在家,请王丫,

    王丫烧水烫脚丫,

    一烫吱儿哇!

    ”

    村口一群孩子们围着拐磨打转儿,唱着童谣。

    “咱走吧。”二爷望了一眼那只打磨陈旧的拐磨,相信关于它的故事,以后可就不止是游击队碾米救全村了。

    “老先生留步!”身后想起了一个声音,我和二爷回头一看,是郭老爷子。

    这小老头抱着孙儿带着一家四口出来给咱们送行。

    “老爷子还有啥事儿吗?”二爷问。

    那郭老爷子冲儿媳使了个眼色,她就递过来一包干粮。

    “我知道老先生视钱财如无物,也不敢送啥礼,儿媳手笨马虎地弄了点东西给你们带上。”

    二爷也不客气,接过了包裹,闻着味儿,是几只鸡腿。

    “娃儿,冲老先生道别。”郭老爷子笑眯眯地对孩子说道。

    那孩子看见二爷这样瞎眼的糟老头不但不害怕,还敞着两片酒窝子笑呵呵的,伸起稚嫩的小手使劲儿甩了甩,水汪汪的眼珠子似乎是在跟咱们道别,那孙儿,只有两岁,连父母都叫不熟口。

    辞了郭老爷子一家,我和二爷进了村东,那刘老瓜夫妇早就在等着我们了。

    “先生那啥”刘老瓜支吾着,抹不开脸,毕竟当初在祠堂,他质疑过二爷,无非因为那食困症的关系,至今觉着尴尬。

    二爷释然一笑:“有瓜送咱是不是?”

    “是是是!”刘老瓜连连点头。

    “甜不甜,不甜咱不要。”二爷打趣道。

    那刘老瓜还挺当真,学着二爷的模样和手法,扣着手指头咚咚咚往西瓜上敲打几下,煞有介事地说道:“田里最水灵的就是它啦,昨儿个大雨一下,其它瓜全淹了,就属它飘着呢!”

    我吃吃地笑着,这刘老瓜不仅脸瓜,说话还挺糙,带着土味儿的风趣。

    他那麻脸婆子抱着西瓜送到了我的怀里,没办法,盛情难却啊。

    “对了,刘老瓜,我告诉你个事儿。”我说道。

    “啥?”他问。

    “那个鬼挑西瓜其实”还没等我说完,这刘老瓜立马用糙手捂住了我的嘴。

    二爷大有深意地笑着,刘老瓜把我拉到一边,背着他婆子说道:“你小子想说啥?”

    “我是好心,想告诉你被骗了。”

    “骗啥?”他问。

    我闷声一笑,说道:“其实压根儿没鬼挑西瓜这档子事儿,不过是有人骗你,西瓜其实是”

    “是村里小孩偷的吧?”没等我说完,他自个给出了答案。

    “你咋知道的?”我诧异道。

    他眯着小眼睛说道:“打实话告诉你,其实鬼挑西瓜就是我自个儿编的,唬那小心眼儿的婆子的。”

    “为啥?”我不解地问道。

    “那些孩子只是嘴馋,淘气儿些,又没做错啥大事儿,没啥大不了的,谁小时候不是这么挨过来的?如果我不拿鬼挑西瓜唬那婆子,那婆子急起来,还不把孩子打残了?”

    我顿时语塞了,原来刘老瓜根本就是甘心被骗,或者说,自欺欺人。

    “小孩子嘛,不淘气儿点能长大吗?”他龇开标志性的老黄牙一笑。

    他说的小孩子,我也认识一个,村子原谅纵容了他的调皮捣蛋,如果它能承乡亲们的这份情,或许就不会发生那么多事儿。

    走的时候,那婆子问我,刘老瓜说了啥。我告诉她,“鬼挑西瓜”不但不能喊,还得撤了那些捕猹的兽夹,不然“新鬼”会栽跟头儿,窝烂一地儿的好瓜。

    快出村的时候,路上碰见了俩妇女,说啥酒鬼老八又闹酒疯,蹭到破庙上去摔瓦去了。

    我和二爷赶过去一看,那老八爬在破庙檐上,一边拆瓦,一边提起胸口那只酒葫芦咕噜两口,浑身冒着热汗。

    “老八!你咋还死心不改呢?”我朝他喊道。

    那老八甩过头来,看到是咱师徒俩,顺着梯子下来,拍打拍打灰尘,作揖道:“老先生,这么早就走了,咋不多住些时日。”

    二爷尴尬地望了一眼,又是干粮又是鸡腿,多待几天,不得把全拐磨山的好东西全搬走了?

    “你在这儿是干啥呢?”二爷问。

    “修庙呢。”他乐呵一笑:“我瞅着反正没事干,能捡回这条烂命,多半是神明保佑,咱得知恩图报,把香火弄回上去,再担上几年庙祝。”

    我脸红了一阵,这回自己判错了好人了。

    “那不对啊,你咋还喝酒?不怕闹事儿啊?”我问。

    “没那么缺心眼儿。”老八嘿嘿一笑,然后递过酒葫芦说道:“不信,你啜两口?”

    我半信半疑地解开葫芦盖,冲鼻子嗅嗅,倒是没啥酒味,咕噜一口下肚,一阵清香冒出嗓子眼儿,原来是壶茶。

    二爷说,拐磨山的香火和神佑往后就全赖老八了。

    除了老八他们,临走前咱们还看到了那个王麻医,现在他不再那么火急火燎,三言两语就断人病根,行医治病关乎生死存亡的,包括治鬼也一样,不仅要手法高明,还要俯究因果,广修善缘。

    我和二爷远眺着南山,那里响起了一阵阵的号角和铜锣声,老瘸子正在送两个息了怨气的阴魂往生,二爷说,从号角里,他听出了老瘸子对咱们的叮嘱。

    对我,他希望多加历练,不要惧怕阴鸷眼啥的。至于对二爷的叮嘱,二爷只字未提。

    风吹起了树梢,拐磨山逐渐抛在了脑后,我至今记得,村口的拐磨,那里的村民,和那里的西瓜,沙囊,水多!

    说:

    拐磨山篇正式结束,不知道这个故事有没有感动到你。小七的第二篇正在加紧筹划中,龙套楼弄了很久了,一只杳无音讯,是小七的书匿了吗?/(ㄒo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