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刚才找过一遍,没有发现半个人影,现在正在烤火,乍闻这一声,均大吃一惊。(手打小说)李季回过头来,只见来人已推门而入,头戴斗笠,一身蓑衣,看不清面目,听他声音,中气十足,辩不清年纪,忙站了起来,歉声道:“先生勿怪,我兄妹三人路过此地,适逢大雨,仓促之间,有所得罪,还请海涵,等到明日天明,自当拾些柴火还与先生。”

    司马如燕与刘涛二人见状,也连忙站了起来,软声致歉,这时来人已脱了蓑衣,将斗笠挂于墙上,脸色稍霁,叹道:“我家中已遭国人洗劫数次,我原来以为,这次又是他们所为,因此才口无遮拦,却不曾想三位也是孔圣门下,请勿多心,我并无他意。”

    国人,这个独一无二的称呼是石勒发明的,石勒是羯族人。这些羯人,本是匈奴的一支,地位卑微,多高鼻白肤,信拜火教,自汉武帝北击匈奴之后,便迁入山西,受汉文化熏陶,数百年下来,实已汉化,以中原人自居,这个胡字,乃是他的忌讳,他立国之后,规定任何人均不得称胡字,否则斩立决,是以才有国人一说。

    李季借着火光,这才看清,来人大约五十来岁,两颦发白,国字脸,双目炯炯有神,一脸正气,身上穿着一件麻布袍,单薄得很,下摆也已湿透,连忙让开,说道:“外面风大,先生快点过来烤烤火。”

    老丈摆了摆手,说道:“我看几位行色,似乎并未用过晚饭,既然来到我家,也算有缘,自当招待一番。我去取些食物,你们先聊。”说完,径直朝里屋去了。

    其实里屋三人也曾找过,并没有发现什么能吃的,不过,听他口气,不似作假,在战乱当中,为保存一点食物而费煞苦心,世道之艰难,由此可见一斑,李季坐了下来,这才有空打量自己这两位共过患难的朋友。

    刘涛是一魁梧大汉,虎背熊腰,孔武有力,一脸的络腮胡子,双手布满厚茧,一看便知是个练家子,虽然不知使什么兵器,料想应该不差,尽管现在看起来有点消瘦,不过只要体整几日,便能龙精虎猛。司马如燕则不同,她皮肤白晰,双手娇嫩,一看就知是个没做过什么事的大小姐,瓜子脸,丹凤眼,嘴唇小巧,黛眉轻皱,只是脸色还有点苍白,犹如那西子捧心,一头秀发,现在已被她束于脑后,正是那未嫁的西施,落难的昭君,若于太平盛世,虽不敢说母仪天下,亦可嫁个大好人家,可惜时逢乱世,却是个实实在在的祸水,李季历来以为才女不美,美女不才,此时见了,又想起了那柔软的嘴唇,一时之间,倒也有点心猿意司马起来。

    司马如燕似乎感受到了李季那灼人的目光,脑中却浮现出那江岸边的画面,一时大羞,脸色微红,不敢直视,低下头去,就着火烤起衣服来。这时,老丈从里屋出来,手里拿着三个青蒿饼,递与三人,惭愧道:“哎,寒舍简陋,实在是无以招待,这里有几个薄饼,聊胜与无,三位权且应付一下。”

    老丈显然也不富裕,眼前三张薄饼,只怕也是他自己的口粮,三人一把接过,狼吞虎咽吃完,李季擦了擦手,问道:“还未请教先生高姓大名?”

    “免贵姓樊,单名一个坦字。”老丈淡然说道。

    几人交谈一番,李季这才知道,这老丈樊坦,原是石勒帐下章武内史(章武,古地名,西汉时置。治所在今河北省黄骅西南,晋仍以内史为地方行政长官),现已年老,闲赋在家,但换到后世,好歹也是一个曾经的正厅级的干部,可李季见他家里空空如也,连仆人也不曾有一个,实在不像是个大官,足见他为官之清廉。

    三人在老丈家呆了数日,可那雨始终不停,反而越下越大,不可收拾。这一日,几人正聊得起劲,只听见一声巨响,如天崩地裂。那声音不是雷声,却比雷声更响,不是地裂,却感觉地在颤抖,四人脸色大变,均不知发生何事。樊坦急忙站了起来,去取蓑衣斗笠,李季一把拉住,劝道:“樊老先生,现在天黑路滑,看不清白,不如等明日天晴再去不迟。”

    樊坦一跺脚,斥道:“汝等休要误我!食君之禄,自当为君分忧,如此大的声响,绝非等闲可比,只怕是那漳水决堤,如今漳水边上犹有数十万的民夫,若是出了大事,谁人可承责任?”

    当时北地苍凉,赤地千里,单单从李季等三人境遇看来,强征民女,夺人妻女,石虎实在是个残暴不仁的昏君,李季却想不到他的手下,也有如此忠义之人,面有愧色,惭愧道:“老先生如果执意要去,我等虽不才,若是万一有事,也可护卫一二。”

    “我观你三人,神色不豫,只怕是从邺城逃难而来,若是遇到国人,又岂有幸理,我去去就回,你们不必担心。”樊坦不容分说,穿好蓑衣便走,走到门口,又回头说道;“若是我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可投辽东,慕容家礼贤下士,我观你二人,似乎有点本事,若去投效,当可重用。”说完,樊坦便大步而去,片刻之间,便已消失在雨幕当中。

    三人默然,半晌,司马如燕开口说道:“遥想当年,司马氏若是有此忠义之人,如何闹到如今这般田地?”

    刘涛倒有些不以为然,说道:“司马氏又岂无忠义之人,只怪当年八王作乱,汉室凋零,自相残杀,引狼入室,才有今日之祸,否则我汉家数百年天下,岂有外族为主的道理?”

    司马如燕不依道:“司马氏固然有错,可将胡人作乱,全部归罪于司马氏,却是不妥。外族想我中原之地,掳我中华儿女,已非一日,昔日汉高祖之时,人才济济,尚有白登之围;汉元帝时,也有昭君出塞;便是汉武帝之时,也有李广利之败。可见,纵使无八王之乱,匈奴南下之心终不会灭。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只可惜司马氏无可用之将,才有今日之祸。若得良将,只怕当今中原,仍是司马氏的天下,前有祖逖之事,便是明证。”

    二人争论无果,见李季沉呤不语,欲令他作个公道,一言以判。听了他们的话,李季这才明白,如今正是两晋时期,如果说三国的历史家户喻晓的话,那么这段时间,倒是鲜为人知了。李季的观点,其实倒是和刘涛差不多,司马如燕如此维护司马氏,只怕另有隐情,而且她熟读史书,又岂是寻常女子?李季笑道:“十步之泽,必有芳草,十邑之内,必有忠士,司马氏无可用之将,只因不能识人而已。今日听司马姑娘在漳水边之豪情壮语,我虽男儿,也自愧不如,再看司马姑娘引经据典,饱读史书,有不下妇好之才,这等人才,司马氏尚且不识,由此可见一斑。”

    妇好,是昔日商代明君武丁之妻,她东征西讨接连征服了朔方羌人夷人鬼方西戎等民族大大扩张了商朝的版图,是一位难得的女王后,更是一位难得的女将军,司马如燕听到李季的恭维,脸色微红,刘涛听到李季出言帮他,更是哈哈大笑,站了起来,打趣道:“天色已晚,我找个地方休息去了,就不打扰二位了。”刘涛特意将“二位”字咬得极重。

    魏晋之时,男女之妨,虽不如明清,但也不如唐代开放,男女见面,多用轻纱遮掩,从漳水河边人工呼吸,到后面李季背她到这里,这一路的艰辛,司马如燕又何尝不知,她脸色绯红,偷偷的瞄了李季一眼,这时听到刘涛打趣,恼羞成怒,从火堆里抽出一根燃烧着的柴火,使劲的朝刘涛扔了过去,轻叱道:“刘大哥,接我一棍。”

    刘涛轻轻闪过,一纵身,躲到旁边的房子里面去了,只见那根柴火径直奔窗户而去。李季大吃一惊,站了起来,一跃而起,伸手将那空中的柴火抓在手里。古人的房子,那可是用木头做成的,窗棂上贴着墙纸,极易失火,若是因此把这个樊老先生的房子烧了,那可真是百死莫赎。

    司马如燕刚刚出手,也是察觉不妙,追悔莫急,见李季已将它抓在手中,扔到了地上,连忙站了起来,关切的问道:“李大哥,你怎么样,没有烫到吧。”

    “哎哟,起了一个大泡。”李季夸张的叫了一声,将手伸到嘴边,使劲的吹了起来,司马如燕赶紧跑过来,抓住李李的手,就要仔细察看,责怪自己道:“都是我不好。”

    李季只见司马如燕双眼发赤,一丝水气在她眼眶里打转,似乎就要夺眶而出,连忙摊开双手,说道:“没事,我刚才骗你的呢,不过以后可别这么冲动了,要不然等一下烧起来,我们可没有东西赔给别人,只怕要给人做牛做马还上一辈子呢。”

    司马如燕转泣为笑,轻捶了李季几下。,嗔道:“你这个骗子,要还也是你去还。”

    李季大叫不公道:“这可是你做的事,怎么叫我去还,顶多……顶多我帮你一下,大家一起还。”

    “谁叫你当初救我,如果你当初不救我,我自然就不会乱扔东西,我不乱扔东西,又怎么可能烧得起来,所以这一切,都是你的错,都怪你当初救了我。”

    不会吧,这样也行?李季叹息道:“这么说来,以后所有你做错了的事,都是我的错了?”

    “当然,不过如果做了好事,也可以算你一份。”司马如燕见李季长吁短叹,忍不住说道。

    “哎,如燕,我叹息不是为你,却是为那大禹而叹,我今日才知,大禹简直是一个昏君!”

    “大禹治水患十三年,三过家门而不入,如何会是一个昏君,不然舜怎么会把位置让给他。”司马如燕不知李季为何突然扯到了大禹,不解问道。

    “那这么说来,夏桀是个明君了?”

    “夏桀宠爱妹喜,不理朝政,又如何是个明君?要不然,商汤何以能取而代之,夏启的数百年天下,又如何能落到别人手里?”

    “夏桀是个暴君,那自然是生他的夏发的过错了,夏发的过错,自然要算到他的父亲夏皋手里,依此类推,夏桀是个暴君,那可都是大禹的错。”李季再次叹息道:“由此看来,大禹真不是个好人,怎么能生于夏桀这种不肖的子孙。”

    司马如燕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刚才李季说了半天,还是在拐着弯儿说她,嗔道:“李大哥才思敏捷,小女子拜服,可国难当头,为何不仗剑而出,毛遂自荐,报效国家,建功立业,反而混迹于草莽之中,以此等才智,来捉弄小女子呢?实非大丈夫所为!”

    “那依你之见,我毛遂自荐,便能有所作为?”李季心中一动,反问道。不对,汉举孝廉,魏晋以门阀取士,自隋以后,才有科举,自己一无出身,二无高官举荐,那是不可能受人重用的。

    “这个,想必不是很难吧。”司马如燕

    “如燕,你若如此想来,那便大错特错了,遥想当初,祖逖何等英雄,他北伐尚且处处制肘,我一介布衣,寒门出生,只怕不受别人待见。”自汉末三分天下以来,战乱纷繁,曹操取士,虽不分贵贱,可到了曹丕手里,士族的地位又得到了极大的提高,眼下已大到掌控一国的命运,江南现在虽说是司马氏当家,可却要仰仗王、谢、桓、庾四大家族,甚至可以影响到帝王策立。

    二人相对默然,这时又有一道惊雷打了下来,雨势更大,打在屋子上面,砰砰作响,司马如燕幽幽说道:“也不知樊老先生如何了,我真有点担心。”

    “但愿吉人自有天相吧。”李季安慰道,对于这个樊坦,虽然是才熟悉几天,但李季总有着莫名的好感,一个内史,尚能清贫如此,不说别的,单是这点,就让他由衷的钦佩。

    “可是,他出去这么久了,为什么还没有回来呢?”

    “兴许他还有其它的事呢,像他这种官员,有些事情要办,并不奇怪。”

    “可是,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预感是当不得真的,更何况就算我们现在出去,只怕也找不到他人了。”李季虽然不知道司马如燕为何对这樊坦如此上心,不过,自己似乎对他感官也是不错,一个时时能百姓利益放在第一位的官员,是很容易博得百姓好感的。

    “李大哥,我总觉得,像樊老先生这种人才,留在石虎之里,实在是太可惜,不如等他回来,我们一起劝他投奔江南如何?”司马如燕暴露了她的动机。

    “投奔江南?那便一定会比现在好么?”李季正色道;“如燕,你认为樊先生投奔江南,便一定能得到重用?其实我觉得,他现在留在这里,反而更好一些。”

    “为什么?”

    “我看他虽然清贫,可并不失意,乍闻一声巨响,便匆匆而去,可见他的所为,并非为了石虎,更多的却是为了百姓,若是投奔江南,顶多封一个没有多少实权的虚衔而已,那样又怎么能做实事呢,更何况狐死首丘,樊先生年纪大了,只怕更不想离开故土,远赴江南的。”

    “那你呢?你愿意去投奔江南么?”

    “江南?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兰,能不忆江南,可江南固然是好,以我们现在的状况,能去江南么?盘缠,干粮,我们现在什么也没有,只怕还没到江南,就饿死在路上了。”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兰。”司马如燕喃喃的念了一遍,随即嗔道:“我又没有问你能去不去,我只不过问你愿不愿意去而已。”

    “我愿意。”王图霸业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当个安份的小民也不错,如果能够平安的到达江南,那也是个不错的主意,别人一穿越,那就有个不错的家世,或者就已领兵不少了,而李季不过一介白丁,看来只怕是天意如此!李季有点心灰意冷,在乱世当中,一没兵,二没钱,三没名声,四没地位,五没家世,如今更是连吃饭都成问题,想要混出头来,不容易啊。哎,只是这些在北方的老百姓,又怎么办呢?

    司马如烟似乎有些满意,打了个哈欠,离火更近一点,背靠着墙,蜷缩着身体,抱着双臂,说道:“李大哥,天色已晚,我且先休息了。”说罢,便起身返房睡了。

    一夜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