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哲利斯正走在前往辉德墓园的山路上。今夜的风有些大,他的发梢衣角随着夏风在半空中飘扬着。

    他今晚原本是要去良夜别苑参加宴会的,但临时决定让圣女洛薇尔替他代表光明教廷参加了。自从他继任大主教以来,每年花社节他都去参加皇家宴会,一来是新官上任,需要多结交些权贵,二来是为了稳固教廷在岚尔的地位。时至今日,也是该让圣女这位“新人”出席了,而他也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过一次花社节了。

    今夜他想了很多,想起第一次遇到塞恩斯,想起第一次与娜莎见面,想起在圣蒂亚斯学院的那些时光,想起在大陆各处奔走忙碌的日子……时光总是轻易地从身边溜走,有些事物,想留都留不住。如今他已年近中年,很多事情都看开了,也放下了,唯独对自己老师仍然抱有思念和不舍。那个如同他父亲一样的老人,现在就埋葬在山上那片冰冷的墓地中,曾经饱受世人尊敬的他如今也只是一捧黄土,就快要被人们渐渐地遗忘了。在今天这样一个感伤的夜晚,他只想在墓旁陪陪他。

    范哲利斯沿着山路走到墓园里,远远地就看到有一个少年站在塞恩斯墓前。他有些疑惑,今天是花社节,都城里歌舞升平,百般热闹,按理说所有人都应该在城里过节,就算是祭拜也不会有人趁着夜色前来,这不合常理。

    少年显然察觉到了他的靠近,但没有动作,依旧默不作声地站在墓前,低着下巴垂着发丝,只有头发被风吹起时才隐隐地露出半张脸来,让人看不真切。

    范哲利斯走到他身边,看着墓前摆放的兰芥花、黛姆茶和豆沙饼,他心中了然,看来这个少年确实是来祭拜的,但这个时间前来却让人觉得有些费解。

    “范哲利斯先生?”零开口问向他。

    “是我,”范哲利斯应了一声,“这么晚了还来祭拜?你不跟家人朋友们一起过节吗?”

    零微微侧脸看着范哲利斯,风吹开了乌云,皎洁的月光下,零看清了他的面容,他穿着一身便服,样貌没有多大变化,依然是一副谦谦君子、不苟言笑的模样,只是沧桑了许多,胡须有些不勤修剪,整个人看上去较之以前多了些惫懒,看来这几年的大主教当得很不容易。

    “今天才得空前来祭拜,岚尔都城每天都是万般繁华,白天实在是人声鼎沸,我之所以今晚来这里只是不希望有太多人打扰,见谅……”零开口说道。

    “我打扰到你了吗?”范哲利斯谦和地问。

    “应该是我打扰到您了,”零回答着,“您挑今晚来,一定是想跟自己的恩师单独相处吧,抱歉,我这就离开了。”

    零说完侧过身就要走,范哲利斯劝住了他:“用不着这样,我倒不至于如此不通情达理,大家都是来祭拜的,你我都是因为对亡者尊敬才相聚在了这里,不用如此回避。”

    直到此时,范哲利斯才看清了这个少年的脸庞,他有着一头柔顺微卷且略显蓬松的短发,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银灰色的眼睛,他的眼底在这阴暗的夜晚仿佛透着一股明澈的光。这种瞳色在大陆上十分罕见,范哲利斯记得上一次看见这样灵动清澈的眼睛是在五年前,那个有些早熟且忧郁的孩子也有一双和他一样的眼睛。

    “看来范哲利斯大主教不像传闻中那样严肃刻板。”零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说完又转过身去面向着墓碑站立。

    “你叫什么名字?”范哲利斯问向他。

    “我叫……零。”零回答道,“不用疑惑,就这一个字,我是个孤儿,没有姓氏。”

    “原来如此,”范哲利斯轻轻点头说道,“其实我也是个孤儿,空有名字没有家人,是塞恩斯老师收养了我,他就好像我的父亲一样。”

    “早有耳闻。”零点了点头。

    二人沉默了下来,耳边传来风吹山林的声音,还有不远处的都城内隐约传来的欢腾喧闹声。风吹起二人的发梢衣角,他们静静地站在墓碑前,享受着这座繁华都城里为数不多的安宁。

    过了半晌,范哲利斯开口对零说道:“你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你的眼睛和他很像。”

    零斜过眼看着范哲利斯,他牵起嘴角露出淡淡地笑容,说道:“那可真是荣幸……”

    “我的老师就是为了救他而死的……”范哲利斯看着眼前的墓碑缓声说着。

    零沉默了片刻后问向他:“你讨厌他?”

    “那倒没有。”范哲利斯摇了摇头说。

    “如果因为不是他,塞恩斯先生如今依然会健在。”零说完将看向他的视线转向眼前的墓碑,他说得轻描淡写,似乎自己就是个旁人。

    “换做任何一个人,老师他都会付出生命去挽救的,这是他一贯的作风,而且拯救他人的生命是一件神圣而伟大的事情,我为我的老师感到自豪。”范哲利斯说着,眼中带着坚定。

    零没有说话,他站在墓碑前,安静地听着范哲利斯的述说。

    “那个被老师救下来的孩子,也是我一位故友的儿子,自从老师去世后,我就将他看做是老师生命的延续,也不止我一个人,很多人都那样看他,也许正是因为大家都用这种特殊的眼光看待他,他才会……会觉得很有压力……但他也确实很特别,相对于其他孩子来说,我觉得他很出色。”范哲利斯站在原地款款而谈着。

    “很出色?”零瞥着范哲利斯问了一声。

    “对,很出色,相对于其他的孩子来说,他确实很优秀,不,不止是孩子,即使是与很多大人比较,他也比他们优秀,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范哲利斯说道。

    “那他一定会为此而感到高兴的。”零平淡地说着,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可惜……后来他却死了……”范哲利斯唏嘘了一声,“不过他在我眼里依然是一个很出色的人,他一直向往自由,一直想着要打破自己周身的牢笼,然后他真的就踏出了那一步,虽然他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但我觉得他并没有失败,与其他大部分那些光说不做的人相比,他成功了太多太多。他的躯体确实泯灭了,但他的灵魂却得以自由,他做到了,做到了我们大多数人都不敢做的,所以我认为他是成功的。”

    “这样啊……”零微微低着头,轻声说道,“那他听了你的这些评价一定会觉得很开心。”

    范哲利斯看了零一眼,接着转过脸去长叹了一声:“可是老师的生命也至此走到了尽头……”

    “大家都在等他长大,其实他已经长大了,只是周围的人不理解他,我能看得出来他内心深处的孤独,还有那种发自内心的不甘,我看得出来,但我帮不了他……”

    范哲利斯失神地看着远方,他忽然想起了那天,杰诺满嘴鲜血,颤颤巍巍地靠在墙边站立着的场景,那时他脸上受伤严重,整个人看上去随时都会倒下,但他的眼神却坚定如山。

    “我这辈子,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再让别人来左右我的思想!”

    孩子稚嫩但却坚毅的声音至今他都记得,只是那份坚毅,再也看不到了。

    “他于你而言,是怎样的?”零开口问了他一句。

    范哲利斯看了他一眼,而后抬起头,看着头顶的夜空喃喃道:“他是我……最后一位朋友。”

    零没有再说话,范哲利斯也没有说话,二人就这么站在墓前沉默了很长时间,任凭夏风吹过身旁,将思绪带去了远方。

    良久,零侧过身对范哲利斯说道:“我该走了,祝您余生安好,范哲利斯先生,有缘再会。”

    说罢,他向范哲利斯深鞠了一躬,随后径自转身向山下走去。

    范哲利斯侧目看着独自一人走下山的零,他的背影在晚风中显得萧瑟而孤独,但步履稳健,一心向前。

    零回到游艺团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众人忙活着准备收工休息,零一走进帐篷里就看见澜雅他们往自己这边走来。

    优莉一脸担心地看着零问道:“你去哪儿了?大家都很担心你……”

    “你不是发高烧么?怎么不好好休息一个人跑出去了?”澜雅皱着黛眉问道。

    “我出去买了点药。”零向着几人晃了晃手里的袋子,里面装着一些常用药品,是零刚刚去药店买来备用的。

    “呼……那你也应该打声招呼啊。”澜雅摸着自己的胸口嗔怪着。

    “还好你回来了,团长说要是收工完你还没回来,就派人去街上找你了。”卓尔笑着对零说。

    零淡淡地笑了笑说:“优莉给我喝的那碗药效果很好,我喝完之后睡了一觉,烧就退了,身上出了很多汗,然后睡不着就起来去药店里买了点备用药。”

    “你发烧已经好了?”优莉问向零,“今晚还是早点休息吧,你的病好了,团长肯定希望你继续上台表演,要养足精神才行。”

    零点了点头,没有再跟几人说话,径自向一旁走去了。

    勒森德奇忙碌了一天,眼下刚刚得空,他坐在一边的长木箱上,看着陆续收拾好的众人,默默地抽着烟,吐出一阵阵烟雾。

    勒森德奇注意到往自己这边走过来的零,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零走到他身边站定,看着勒森德奇露出一脸强颜欢笑对他说道:“团长,给我根烟抽抽吧。”

    勒森德奇挑着眉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随后从裤兜里摸出一盒烟连同打火机一起递给了他,对他说道:“不想笑就别笑出来了,真难看,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在给你安排了什么繁重劳累的工作。”

    零撇了撇嘴,从烟盒里拿出一根烟衔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着烟后,将东西递了回去,随后他仰着头深吸了一口。

    “咳咳咳……”零疯狂地咳嗽起来,烟呛住了他的嗓子眼,他觉得嘴里全是苦味,通红的眼睛紧闭着,眼泪都快流了出来。

    “哎呦乖乖,不会抽还学大人抽烟,呛着了吧?坐下缓缓……”勒森德奇拍了拍他身边的空位对零说着。

    零一边咳一边拍着自己的胸口,坐到勒森德奇的身边。勒森德奇看着零咳嗽的苦涩样,伸出手帮他拍了拍后背。

    “没事没事……”零摆着手说。

    零上辈子其实会抽烟,十七八岁就开始抽烟了,那时候生活压力大,没有家人也没有钱,就喜欢用烟酒来安慰自己。而今天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抽烟,很显然他的嗓子不能接受这突如其来的烟熏。

    零缓了一会儿感觉好多了,随后又将夹在手指上的烟递往嘴边,小心地吸了一口,还是咳了两下,一股脑地把嘴里的烟全吐了出来。

    “不会抽就不要抽了,年纪轻轻的学什么抽烟,你以为烟是好东西?”勒森德奇瞥着零,他嘴上叼着一根烟,一边说话一边从嘴里吐出青烟来。

    零红着眼睛看了勒森德奇一眼,没有说话,依旧把烟往嘴边递,吸一口就把烟全吐出来,完全不过肺。

    “烟给你抽就是浪费……”勒森德奇白了他一眼,“你不是生病吗?怎么跑出去了?”

    “我烧退了就出去买了点药。”零紧皱着眉头回答道。

    勒森德奇点了点头没有多问,看着眼前忙碌的景象,默默地抽着烟,零也坐在一旁默不作声地抽烟。过了片刻,零突然开口问向他说:“团长,您觉得生活到底是什么?”

    勒森德奇瞥着零咧开嘴笑起来道:“你小子在这儿跟我扯生活?怎么?出门受打击了?其实刚来岚尔城那天你们出去逛街的事我听澜雅说了,怎么着?又碰上了什么奇葩的事?”

    “没什么……”零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他看了看头顶高高的帐篷顶,“就是想向您讨教讨教,您是长辈嘛……”

    勒森德奇深吸了一口烟,倾吐而出后,他看着前方说:“你问我……对于我来说,生活就是赚钱,当然,我也有目标,就是将咱们迪奈斯打造成大陆上最顶尖的游艺团,但这归根结底也还是为了能多赚点钱。”

    “赚钱?”零转过脸看着勒森德奇饱经沧桑的侧脸,“赚钱……为了什么呢?”

    “当然是为了我的宝贝女儿。”勒森德奇瞥着零白了他一眼。显然,他觉得零的问法很没意义。

    零转过脸去,低眼看着地面沉思起来。勒森德奇坐在一旁继续说道:“澜雅出生的时候难产,她妈妈为了生下她,去世了……我那时没能给我的妻子最好的生活,所以我现在想挣很多的钱,帮我的宝贝女儿找个好男人,然后让她过上安稳的日子,下半生不用跟我一样,四处漂泊……人这辈子,不就想找个归宿么?”

    “归宿……”零念叨着这两个字。

    “当然了,这也只是咱们这些平凡小人物的生活,每个人向往的生活都不一样。”勒森德奇又说道,“你要是说那些权贵、富家子弟,他们生来就有钱,那他们跟咱们这些人的追求肯定就不一样了。还有那些强大的战士、魔法师,人家有大能耐,甚至有那些能修炼到剑圣法尊的至高强者,那人家追求的跟常人又不一样了……”

    “但我是觉得,每个人既然都要生活,那就少不了生儿育女、养家糊口,再强大的人,也得繁衍后代不是?当然也有那些绝世强者没有这打算,那些咱们也不提……人呐,不论年轻的时候有多轻狂多叛逆,最终还是要找到自己的归宿,否则这一辈子就白混了。”勒森德奇说完,将嘴里抽完的烟头丢在脚下踩灭,又从烟盒里拿出一根烟点上,继续吞云吐雾起来。

    “小伙子别想太多,你还年轻,有的是时间去思考这些。”勒森德奇拍了拍零的肩膀说,“我跟你说了这么多,也只是我个人的看法,生活还是要靠自己去体悟的,也许换一个人来跟你说,那又是另一套说法了,但有一句话你要记得……”

    零看向勒森德奇,勒森德奇也看着零。

    “人不论在何时何地,都不要放弃那颗追逐自由的心。”勒森德奇认真地盯着零的眼睛说道。

    零听到这句话,仿佛是在炎炎夏日被一桶冰水淋了个畅快淋漓,他看着勒森德奇浑浊的眼睛里那执着坚定的眼神,零忽然觉得自己之前似乎对这个团长没多少了解,他一直以来都认为对方是一个一门心思只想着赚钱的商人,可是零现在觉得,他也是一个向往自由的男人,他之所以一门心思地想着赚钱是因为他有家人,有自己不可推卸的责任,他热爱这份责任,所以他愿意为此不辞劳苦地赚钱,但他那颗向往自由的心却一直在他的胸膛里跳动着。

    谁知勒森德奇下一秒忽然笑了起来,他勾起嘴角又露出了以往那种“痞气”的笑容,嘴上叼着烟,扶了扶自己头顶的牛仔帽摆着一个潇洒的姿势对零说道:“很有内涵的话吧?是澜雅她妈跟我说的,那时候她就是说出这句话征服了我,你真不知道她对我说这句话时有多迷人。我当时只是个穷小子,她认真地看着对我说了这句话,然后不顾亲人朋友们的劝阻,毅然决然地跟着我一起组办游艺团,那是我最幸福的一天,我……”

    忽然不远处搬运箱子的几人没有拿稳,箱子翻倒在地,里面的东西散落在了地上。勒森德奇立马注意到了动静,赶紧站起身往那里走去,边走边嚷嚷着:“怎么这么不小心?!对待吃饭的家伙也这么不爱护吗?你们吃饭的时候会把饭碗摔在地上吗?”

    零默不作声地坐在原地,他抬起手夹着烟吸了一口,长长地吐出一口青烟,随后皱着眉头轻咳了两声。他看着眼前忙忙碌碌的众人,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