筵席散后,“乐意被拂面子”的裴钊果然跟他们一起出了宫。上次裴铭出宫时是上元灯节那一夜,自然是热闹非凡,而今夜并非节日,天京虽然繁华依旧,比之当日却依然少了些趣味。

    苏瑗本来还担心裴铭会大失所望,不过看他左手一串冰糖葫芦,右手一只拨浪鼓的欢天喜地的模样,这才略略放下心来,笑着问他:“阿铭想去哪儿?”

    裴铭歪着头很是认真地思索了一番:“母后不是说过,有个豫州班子会一门叫做‘打树花’的手艺么?我想去看看那个!”

    裴钊在她耳边低声笑道:“阿铭在你身边的日子久了,性子和你愈来愈像。”

    苏瑗得意洋洋道:“这个就叫做近朱者赤!”裴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也对裴钊笑,心中对自己的伶俐甚是满意。

    她这么聪明,后半句当然是不会说出来的啦!

    苏瑗记得打树花是在酉时,眼看时辰不早了,便拉着裴铭就要朝西市街跑,裴钊微微一笑,左手轻轻一提,便将裴铭放到自己脖子上坐着,右手牵着苏瑗,含笑道:“走罢。”

    裴铭还是第一次坐在这么高的地方,平日里要仰望的大人们眼下似乎都比他矮上许多,他新奇地看看童和,又低头看看苏瑗,十分兴奋:“母后母后,你怎么这么矮!”

    “......”苏瑗顺手在他藕节一样的小胖腿上轻轻捏了捏:“我一点儿都不矮,你看看你的小短腿,还好意思笑我!”

    裴铭威风凛凛地坐在裴钊肩头:“可是我现在很高啊,母后如果不服气,那干脆也坐上来,咱们再比一比!”

    乖乖,她这么大个人要是坐在裴钊肩膀上,那场面还不得吓死人!苏瑗甚是佩服裴铭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干笑了两声:“母后......呃,身量太轻了,正所谓高处不胜寒,我要是坐在这么高的地方,肯定会被风给刮跑的,所以嘛阿铭你自己一个人坐就好啦!”

    裴铭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裴钊却带着几分戏谑笑着开口:“阿瑗,你要不要上来试试?”

    哇,您老人家还真是兴趣独特呢!苏瑗抽搐了一下:“这个就不用了,反正骑高高这种事情,我小时候经常做啊。”

    裴钊眼含笑意,安静地听着苏瑗给他讲自己小时候的事情:“我小时候骑过爹爹的脖子,后来哥哥们长大了,就是他们来做我的大马。唔,以前上街的时候,他们还要轮流抓阄儿,按着那个次序轮流来驮我。我记得我五哥以前个子矮,哥哥们怕我摔着,总是不让他,他还气得直掉眼泪呢!你瞧,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人都喜欢的姑娘啊。”

    她说这句话,本不过是一句带着调侃的玩笑话,可裴钊却含笑看着她,竟然还十分认同地点了点头:“你说的很对。”

    苏瑗只觉脸颊一热,正要打个哈哈混过去,裴钊却又开口去问骑在他肩头,正用手搭了个凉棚四处眺望的裴铭:“阿铭,你说是不是?”

    “当然啦!”裴铭忙不迭点头:“我最喜欢母后了,皇兄也是一样吧?”

    裴钊道:“是。”

    他这个“是”字说得轻描淡写,听在苏瑗耳中,却像是平地一个惊雷,她的脸红了红,急忙掩饰般地转过头去,将远处一个小小的食铺指给裴钊看:“这家的老婆婆以前总和她儿子挑着担到处走,她做的青团子可好吃啦,以前我三哥......”

    提及远在幽州的苏琛,苏瑗的神色黯了黯,不过她很快想到裴钊曾经答允过,等到三哥改过自新后就会将他调回天京,心中一送,继续笑道:“我三哥为了买老婆婆一天只做一百个的蜜豆青团子,骑着马追了好几条街才全部买到呢,后来老婆婆赚了钱开了这家铺子,我爹爹下朝的时候就会买回家给我吃。”

    童和闻言不动声色地悄悄挪开,等回来时手里已然拿着偌大一个纸袋,香气和热气交织在一起,甚是诱人。

    裴钊吹凉一个青团递给她,她勉强吃了几口就递了回去:“大约筵席时吃的有点儿多,没甚么胃口。”

    裴钊神色甚是担忧:“我听说你近日甚么都吃不下,只你娘亲送来的膳食还好,今夜出宫,也是想着你大约不喜尚宫局的膳食,所以带你来换换口味,怎么,还是觉得不想吃么?”

    裴钊这副模样和端娘甚是相似,她不由得笑了:“你一个大男人还唠唠叨叨的,也不怕被人家笑。你放心好啦,我没事啊,要是我真的有事,那肯定连我娘亲做的东西也吃不下去了是不是?”

    裴钊细瞧她脸色,和从前相比并无异常,略略放下心来,含笑道:“我也只对你一个人唠叨,若是有人笑我,那个人也只会是你。”

    苏瑗认真地瞅着他:“裴钊,我发现你这个人有时候,比我爹爹和哥哥们还要能说会道。”

    听她这样频繁地说起自己的家人,裴钊只觉得心中一紧,好似有一双手在胸口翻搅,生出一丝不安来,他试探着开口:“阿瑗,倘若有一天你的母家......”

    他终究不忍说出口,见苏瑗疑惑地看过来,便露出个安抚的笑:“没甚么,走罢。”

    他本以为苏瑗会继续追问,未成想她甚么也没有说,只是任由自己牵着,一路往前走。

    转过街角是一个卖花球花束的小摊,荷花、桔梗、茉莉、天竺葵......形形色色的鲜花几种合在一起,或编成绣球的模样,或是扎成一束,五彩缤纷香气扑鼻,甚是惹眼,苏瑗买了一个小小的茉莉花球,挑了两朵最大的别在裴铭的耳朵上,童和笑道:“小殿下这样,真像是年画里的散财童子,好看得紧,好看得紧。”

    裴铭本想别别扭扭地想要把花摘下来,听到童和夸他,又得意起来,他“坐”得高,自然看得远,眼见前方隐隐有金色的火花闪烁,十分兴奋:“母后,你说的打树花是不是就是那个?”

    裴钊带着他们几步走过去,果然瞧见了与苏瑗生辰那日如出一辙的豫州班子,桶里的铁水已然少了一半多,火花四溅,宛如一场金色的细雨。裴铭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场景,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苏瑗本来想逗他几句,可那金色的花雨在眼前绽放,团团簇簇地看得人头晕眼花,再加之热气扑鼻,一时间只觉得好生难受。

    她怕裴钊担心,便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这个打树花我已经看过一回了,咱们去坐船好不好?”

    裴钊便将裴铭抱下来交给童和,护着她从拥挤的人群中挤出去,登上了护城河上的一座画舫,微风拂面水气清凉,苏瑗终于感觉好了许多,顺手将方才买的茉莉花球递给裴钊,笑眯眯道:“给你这个,你就不会难过了吧?”

    裴钊有些诧异:“我难过甚么?”

    “今日阿铭过生辰,你心里肯定很不开心吧。”苏瑗认真地凝视着裴钊的眼睛:“你在阿铭这么大的时候是怎么过生辰的呢?我想那应该不是甚么很高兴的事情吧。”

    他在裴铭这样大的时候......

    河面甚是平静,偶有微风拂过也不过是小小的涟漪,那样绵长的岁月,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可今日他才知道,其实他根本放不下。

    这样的心思,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也就只有她,会如此细致地发觉那些不为人知的隐痛,他将目光投向河面,过了许久,方才淡淡道:“似乎确实不太高兴,不过那已经过去了。”

    苏瑗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这是她第一次如此主动地与他接触,裴钊又惊又喜地转头看着她,那双他魂牵梦萦的眸子亮晶晶的,仿佛只有他一个人的影子:

    “嗯,过去就过去了,你还有很长很长的日子啊。你放心,以后我会陪着你,这样的话,你是不是就会高兴了呢?”

    裴钊的身子颤了颤,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她:“阿瑗,你方才说甚么?”

    苏瑗被他瞧得有些不好意思,却仍旧勇敢地看着他,她这一生,还从未像现在这样勇敢过:“我从前其实很害怕,不过我想了想,倘若......倘若我只能在原地看着你,这样的感觉肯定很不好受,比较起来的话,我还是宁愿在你身边,即便害怕,那至少......也还有你在。”

    船檐上悬着一排小巧玲珑的琉璃灯,和水色交相辉映,照得她的脸潋滟动人,裴钊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那样剧烈而有力,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狂喜。他不由得伸手将苏瑗紧紧搂在怀里,这样的美好实在是太像一场梦,只有她能告诉他,这不是梦,这是真的。

    苏瑗第一次主动伸出双臂回抱住他,将脸埋在他怀里:“裴钊,虽然这对于我来说可能会很难,不过我会慢慢来,总有一天......”

    苏瑗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裴钊欣喜若狂地揽着她,那样狂喜而热切的眼神看得她脸颊一热,她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喂,你可不许太沾沾自喜噢,虽然......虽然我说了很没羞没臊的话,不过我......”

    下一秒,他的唇便温柔而坚决地印了下来,她其实有好多好多话想说,可是这一刻,她才发觉,其实根本不用再说甚么。

    一切尽在不言中,不必多说甚么,他就已经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