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同一口气说的话太多,有点喘不上气来。他自个在那顺了顺,又斜着眼神看我。我还没想好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愣怔在那儿半天回不过神来。周同走近拍了拍我,说看你的反应,好像还挺平静的。我咬着牙说平静个屁,你等会我得捋捋。你说我身上有两种命格,一种是从你们周家来的,另一种是我爸的。所以我爸死的时候其实是阳寿未尽,而后这些年,我爸每年都还会还阳。他还阳的时候等于没有我这个人,有可能这期间发生了一些事,我却一点都不知道。周同不停地点头,说对对对,你理解的没错,就是这么个意思。我感觉嗓子干的要命,咽了口唾沫才又接着问他:“你说的这些事,都是从你大伯那儿听来的?”周同回答说有些是有些不是,比如你身上有两种命格,这是当初林逸在的时候我就知道的。林逸好像还知道的更多一点,但是他不让我告诉你。他说你知道了一定受不了,不如让你永远都不知道的好!

    周同的手一直没从我身上拿开,这会儿又拍了拍我道:“我现在什么都跟你说了,你看,你不也没有受不了吗。林逸老想护着你,自个把什么事都扛了。他要早跟你把话说清楚,也不至于像今天这样……”他的话没说完,看我的眼神忽然一变。我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表情,只知道周同整个就像见了鬼似得,瞳孔放大紧盯着我的脸。他说林柒你怎么了,你、你该不会真的受不吧?我没回他的话,两腿发抖往后退,直到后背靠上一棵树。我感觉心口疼,拿手捂了一会儿,又觉得那疼好像慢慢向上,挪到了我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在我脑子里碎成了渣,我估摸着,那应该就是我的世界观了。以前我受过的那些个刺激搁在如今,简直都不能算是事。我从来没想过我爸的死会和我有关,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打心眼里希望我没来过这个世界。曾经我跟着我哥东奔西走是想弄清楚他的一切,到头来却发现,我连自己是怎么回事都没弄清楚过!周同还在我耳边叫唤:“林柒你说话啊,你怎么不说话?”我摆摆手示意他先别闹,低下头,抽风似得猛吸了几大口空气。空气顺着喉咙往下沉,好容易压住了我狂跳的心。我这才抬头问周同,我知道我的命格是怎么回事了。可你说要把我哥换回来,那又是怎么一回事?

    周同说,我们周家的那条命,你不是还没用完吗。要能把剩下那部分找回来,就有办法,把林逸从阴河里面捞出来。他伸出手在我面前比划,我晕的厉害,没看清他比划的是个什么意思。比划完之后周同接着话往下说:“能够把两种命格掺合在一起,这可不是一般人办得到的事。你们家一直有个高人,非常非常高。是她让你爸妈从我爸妈手里拿走了那条命,后来也是她,叫你爸妈无论如何得收养林逸。林逸在你们家的那些年,一直是这个人用炼阴补阳的法子,帮他躲避勾魂灯的追捕。再后来林逸要离开你们家,这个人又教他用安神香维持魂魄不散。可以说从头到尾,林逸都没有逃出过这个人的算计。”我纳闷地说你说的高人是谁,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想到了我那个活了一百几十岁、快成仙了的祖奶奶。周同也说就是她,将两种命格融合在我一个人身上,全都是祖奶奶在其中操办。甚至连秦济华都是她找来的,在仪式当中充当主祭。正是如此,我爸才会那么感激秦济华。

    我说不能吧,秦叔叔不是一向存心要害我吗?祖奶奶都快活成人精了,她会看不出来?周同摇头说这他就不知道了,他只知道祖奶奶施了大恩给我哥。她还让我哥发毒誓,这一辈子不许对任何他们林家的人不利。整个话题绕了个大圈,终于又绕回到了我哥身上。周同最后说,既然这一切都在祖奶奶的掌握之中,那没用完的那半条命,也一定就在她手上!祖奶奶死了有好几年了,现在再要去追那半条命,难不成得到地底下去问她?我开始觉得周同的话不可理喻,后来想了想,又觉得祖奶奶也许另有安排。她人死了是没错,但有关那半条命的下落,却还是能通过别的方式保留下来。会是什么方式呢?想到这,我一眼便看到了周同拿在手里的照片。

    这张照片一出现,我就感觉不对劲。现在仔细琢磨起来,为什么要在我爸阳寿消尽之后,拍下来这么一张照片?还有就是拍照的人是谁,之后照片又是怎么流入周家的?当初发照片给我哥让他赴阎王宴的人,直到现在都还没弄清楚是谁。围绕在这张照片上的谜团实在是太多了,更显得它极为重要。我劈手从周同那儿抢过来,问他:“这照片你是从哪儿弄来的?”周同说是在一幢房子里找到的,他又问我还记不记得,老早以前,王大磊曾经带我去躲过阴蛊。当时就是在那幢房子里,我哥的魂魄不稳,肉身被周同占用过一段时间。我不可能忘了这段,对着周同点了点头。但是我同样记得,夹着这张照片的笔记本被我藏起来了。没有其他人在场看见,要找到本子里的照片可没那么容易。周同解释起这段来倒是不费劲,说是他大伯先给他提了个点,然后他才去找的照片。和照片一起的确实还有个本子,里面有几段用秘文写成的契。

    契是阴阳文书的一种,和符差不多,只是一般不用于施法,而用作记述某些重要的证据。周同一提说本子里写的是契,我马上就想到,那其中包含着什么样的信息。本子如今并不在周同这儿,他说反正他也看不懂,就把本子留给他大伯了。我叫他赶紧去要回来,而且要原封不动,不能缺张少页。周同退后一步问我,你能看得懂那上面的秘文?我说我看不懂,我们这儿不是还有个王大磊吗。周同听完依然没有走,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我被他看得发虚,忍不住问他:“你怎么了这是?”周同晃了晃脑袋说:“你刚才说,你可能快要死了。如果你死了,无论是你用过的,还是只是和你沾边的命格,都会一笔勾销。到时候想要让林逸回来,也就不可能了。所以,在林逸回来之前,你都必须要活着!”

    我半梦半醒看见我哥时他让我活着,现在周同也让我活着。我非常认真地思考他们这个要求,完了点点头示意周同,我一定会尽最大努力活下去。周同没有再说什么,扭头就去找本子去了。我又在草地上待了一会儿,眼看着大晴天里飘过来一朵形状怪异的云。一想到头顶上还套着个天谴,我就有点草木皆兵,趁那云还没到跟前,赶紧先找了个地方躲起来。医院里几乎没有没人的地方,我漫无目的地晃了一圈,不知不觉又回到齐方跳楼的那间病房。病房门没关,看进去一个人都没有。地上的玻璃碎片已经清干净了,风从空荡荡的窗户里不停地往里灌。我突然想齐心上哪儿去了,最后一次见她,还是在急救室门口。她说齐方不是她害死的,然后就再没有出现过。她走了?她又能去哪儿呢?

    我憋着气没让自己叹出来,一天一夜没睡再加上接二连三的打击,我现在只想找地方躺下歇会儿。别的地儿没有,就王大磊的病房旁边,还有一张陪护床。我浑浑噩噩地往那儿走,中间有一段像喝醉酒似得断了片。等我意识到的时候,人已经倒在陪护床上动不了了。隔着一扇窗户能看见王大磊,护士刚进去给他挂上吊瓶。他眼睛里谁也没看,一脸了无生趣地靠在床头上。我想进去跟他说我哥的事,试了一下,发现身上到处都疼。这一试没过多会儿我就睡着了,还做了个相当清楚的梦。可等我醒来,梦里面都经历了些什么,我却一点都想不起来。墙上挂着表,离我睡过去,刚好过了一个钟头。王大磊不在病房里,一个护士跟我说他有几项指标低的厉害,送去做进一步检查去了。那护士可能没见过我这样做陪护的,病人送去做检查,我没跟着去,还一个人在这呼呼大睡。所以也没给我好脸看,一副不稀得搭理我的样子。

    我一下变得无事可做,发了一阵呆,又站起来走了走。现在我唯一要关心的是保证自己能活下去,抬头看着医院里惨白的过道灯,我开始思考老天爷究竟会用什么方式干掉我?地震?火灾?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天灾**?我暗自决定这段时间尽量少和人接触,就以王大磊的病房为中心,走也不走的太远。刚想到这,我脑子里忽然嗡的一声。那感觉就像是谁趁我不注意,在我头顶上开了个洞。开这个洞并没有多疼,只是过后,我忽就觉得浑身发冷。我身上没穿厚衣服,这时候,也已经入了秋了。所以我以为冷是天气引起的,却没有想到半个钟头之后,我不只感觉冷,还感觉身子发麻。一股奇怪的酥麻感从腰眼当中蔓延出来,不一会儿便爬遍了我全身。

    我心里叫了声糟,跑到卫生间,脱了上衣往镜子里照。经过之前一天一夜的恶战,我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后背伤的尤其重,有虫咬有擦伤,左边肋骨下边,还有一块巴掌大小的淤青。但这些都不要紧,要紧的是我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一块脓斑。我拧着脑袋没法看的太清楚,反手去摸,发现那块脓斑是从肉里边烂出来的。创口有点疼,却又疼得不厉害。流出来的脓血颜色很浅,看起来跟鸡蛋清差不多。我顿时有点慌了,心说这难不成就是那天谴应验了?我仔细想想又觉得哪儿不对,那个正在流脓的创口,怎么好像是昨晚上闯斗尸大阵的时候留下的?我还记得当时有人在我腰上捅了一下,然后成群的尸蛊才集结飞扑到我身上。这个创口应该就是那会儿形成的,现在变成这样,说不定是中了什么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