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柢领着我好不容易才寻了一处医馆,上头斑驳的牌匾都需细细辨认方能看清。

    一名皱纹满布的老者正昏昏沉沉的打着瞌睡,白柢敲了敲桌子,他方才缓缓睁开了眼。

    “您这医馆还开不开了。”白柢扶着我坐下,嘟囔道。

    “开,开。”那名年长的大夫笑说:“如今这正是兵荒马乱的时候,平日里都无人来瞧病,今日两位倒是稀客。”

    “怎会无人,方才一路过来,我见到路边躺着的患疾之人并不少。”我奇怪的说。

    “他们呀,都是逃过来的难民,饭都吃不饱了,谈何看病呢。”他一边说着,在我的手腕底下垫上了小布枕,三指按着脉问:“姑娘不知有何不适?”

    “肚子不适,还有呕吐之状。”我说,他把着脉却神色微变,又望着我的脸颊观察了一会儿,方才说:“姑娘的脉象如珠滚玉盘之状,跳动有力,为滑脉,应是有喜了。”

    我一惊,和白柢对视了一眼,她同样满目震惊,我赶忙问:“您确定?”

    “您的脉象着实是喜脉,但是稍有紊乱,定是情绪波动较大;需要服用安胎之药,况且未满三个月,您的状况容易滑胎。”他说着,拿起单子写下了几味药。

    我心间涌出的激动快要溢出,难掩喜意,眼眶涌出一股热流来,白柢依旧沉浸于震惊中还未回过神。

    我竟终于怀上了他的孩子,这么多年来,一无所出一直是他和我的遗憾,只恨不得立刻便告知于他,那样喜欢孩子的他应当也会喜极而泣吧!

    可是,如今我已再难入宫。

    一想到此,我一阵失落,又想起了什么来:“那……我的红疹是什么病症引起?会不会对胎儿有所伤害?”

    “放心,你身上的红疹并非疾症,而是药物……”白柢顺口说出来,却觉说漏了嘴,话语尴尬的戛然而止。

    我顿觉不对:“什么药物?”

    “是……是让皮肤面上起反应长疹子的药物,对……身体无害,几日便消。”既已说了一半,她只好硬着头皮说了下去。我却依旧心存疑虑,何时吃了这药物,自己怎会全然不知。更奇怪的是,她竟知道。

    “莫非,你身上的红疹也是如此?而并非是什么传染。”我盯着她,她却眼神闪烁。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定然有事瞒着我。”我忙不迭的追问,她越是逃避闪躲我越是起疑心,这其间,定然有不寻常之处。

    “姑娘,这是你的药,拿好了,每日必须按时按量服用。”那名大夫用纸将药材包好递给我。

    眼下不方便,我只好暂时作罢,打算先找到今晚的住处再向她打听清楚,从头至尾都越觉蹊跷。

    然而,刚刚出了门便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似乎是一群官兵,白柢迅速将我拉了回去。然而那群官兵却并不像是寻人的模样,反倒为首之人在墙上张贴了一张告示,路过的百姓便纷纷好奇的涌了过去。

    白柢扯住了我的衣襟说:“我们快走吧。”

    “等等。”我似乎依稀听到他们谈论的话语中有皇上,我刚迈了一步打算过去瞧个清楚白柢却将我拉住,似乎并不愿让我过去:“你疯了吗?那边有官兵。”

    “我会小心的。”我轻声说,执意向那边走去,却听见白柢在身后轻叹了一口气。

    “皇上想必是当真病重了,不然朝廷也不至于遍寻名医连咱这小地方都不放过。”

    “如今这四处都乱成一团,老佛爷撒手不管,圣上又……”

    “你可莫瞎说……”

    随着步步走近,我越加清楚的听到这谈论声,脚步骤然一顿,心脏猛然抽紧,有些不敢再看却还是忍不住缓缓抬头。

    告示上清楚写着皇上日渐疾重,多番求治均不得起效,今愿以重金求名医。

    眉头紧皱,我不愿相信的摇头,步子禁不住一个趔趄,白柢拉着我便走,轻声说:“别看了。”

    “他当真病重?”焦急间,不觉双眸已含泪:“这才几日,我……我不在他身边,也无法去见他,该怎么办?”

    “皇上身子向来不好,这一点你定比我清楚,朝廷既然愿意花重金请名医,可见这次是诚心的。”她劝慰我说,然而我的心底却越发不安。

    幽暗的宫殿之中,壁上的窗纸已开了一个角,凉风趁机从中灌入进去,裂口越来越大。昏暗的煤油灯闪着微弱的光亮,似乎已有许久无人加油,让它自生自灭。

    轻轻的咳嗽声不断,床上那个清瘦的身影有些艰难的下床,桌案上放着一碗酸奶,用勺子搅动便能见乳白色中那尚未融化的固体。他毫无血色的嘴角微微弯起,笑容冰凉,大而如夜色般幽暗的眸子里头闪过愤恨绝望和苍白无力的怆然。

    他缓缓将碗端起,手却不自觉的有些颤抖。

    “皇上,不要!” 见着他将碗送入唇边的那一刻,我不禁大喊一声。

    双眸猛然睁开,呼吸急促,背脊已浸满了汗,我坐起了身来,白柢也被我突然的呼喊声惊醒,睁着惺忪的睡眼问:“怎了?”

    “白柢!他是不是还气我隐瞒了他那么久,暗自在两宫周旋,你说!”我揪着被褥,身子微微颤抖:“不然,他怎么会忍心……忍心再也不见……”

    “你又梦见皇上了?”她有些无奈的又缓缓躺下,如呓语般说:“皇上呀,他不气你瞒着他,只气你明明身处险境那么久却傻傻的自个儿扛着。”

    “你怎么知道他怎么想?”我脑中骤然一片清醒,那些疑点通通串联起来,又心有余悸的想起方才在梦中他竟喝下那碗掺着砒霜的酸奶。更是再也睡不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你还不打算告诉我一切实情?”我目光灼灼的望着她,她睁开眼说:“什么实情,睡吧睡吧。”

    “你若不说,我便不让你歇息!”我扯起她的被褥,她叹了一口气,迫不得已坐了起来:“你还当真固执。”

    “只是,我答应过皇上,不能告知于你,可是……”她面露难色。

    “不能告知我?”闻她此言,我更确信,她定然隐瞒了我许多。

    “可是,我知道以你的个性,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她摇摇头,转而叹道:“我一个丫鬟,瞧着也不忍心,你们实在是……太苦了。”

    “其实,是皇上托我伴你出宫照顾你,你在瀛台撞见我的那天,皇上给了我一包药,说是服了会起疹子;到时可以用来骗过那些公公,瞧着像是传染之疾那些人也不敢细看,自然会依着惯例将我们扔在宫外偏僻的地自生自灭,这也是出宫的唯一之法。”她的话语让我更加失去镇定之色,这一切,竟都是他的安排?

    记得那日,他微抿薄唇,未曾看我一眼便满目冰冷的对那些架着我的侍卫沉声说带走。

    “皇上已好些日子疏远我了,他为何……突然要想法子将我送走。”我目光黯然:“虽然,原先我是打算自尽来保全皇上,可是并未告诉他这个计划。”

    “你打算自尽?”白柢诧异的望着我,喃喃说:“还好皇上细心,他虽然不知你有这种想法,但他说你已陷危险境地,随时会有生命危险。”

    “相较眼睁睁的见你送命,他倒不如让你永远离开这个地方。”她微微低头:“还说,还说……”

    “他还说什么!”我迫不及待的问。

    “还说,如果可以的话,他宁愿让你恨他……如此,你才能有朝一日忘了他,在宫外重新开始,好好过自己的生活。”

    心间一阵搅痛,我终于明了他为何最后冷然相待,为何在那日怒斥掌事,铁了心要逐我出宫。他总是那么傻,什么也不说,便为我决定了以后,他又怎知,这便是我最好的归宿。他又怎能傻到认为我失去了他还能好好的过自己的生活,莫非让我当这几十年皆是弹指一场梦?而我,又怎舍得恨他。

    “我要去找他!我要亲口告诉他我怀了他的孩子。 ”再也不想多等片刻,我骤然起身,却被她拉住衣袖:“你疯了!”

    “此时过去是自个儿送死!”她紧紧的拽住我,情急之下大呼:“珍主儿!您醒醒吧。”

    “您不要冲动,我答应过皇上要带您远离宫中的是非,若是又让您回了漩涡中心,他不会饶过我的!”她满目焦急的望着我,手中拽得更紧。她太了解我,知道我的软肋,也知道我的固执。

    “这并非是一时冲动,我知道此时回去凶多吉少,但是,如果再不回去,我恐怕会见不着他最后一面。”我不禁有一丝哽咽:“你可知,朝廷之所以张贴花重金的告示,恐怕不是诚心想为皇上寻医,而是要让民众知道他的病情之重。如此,若他当真有什么不测也便……”

    梦境那样真实,真实得让我不敢去回想,而我也了解慈禧的手段,如今他恐怕已陷入险境。

    白柢紧紧揪着我衣襟的手缓缓松开,她怔怔的坐下去,失了语。

    外头笼罩着的一层薄雾朦胧,星星点点的水气仿如融化的冰水滴到脸颊上,空气快要将雾水凝住冻结成冰,京城的冬日总是格外寒冷。

    我身上的红疹已几乎全消,重新又换上了那件宫女的衣裳,挽起发辫,以防注目外头又裹上了一层粗布麻衫。白柢不远不近的走在我的身后,一路上无话。她已不再阻拦我,但是却又矛盾犹豫着。

    漫长的道路仿佛不见尽头,心底却似乎有根支柱牢牢的让我纵然双腿酸疼也不敢停下步伐,一路上心间却如晃动着的水,满满的不安。

    直到正午的太阳渐渐藏入云层,又缓缓染出了一片昏黄,我不知已走了多久。再次经过紫禁城的神武门,飞鸟在宫檐形影单只的徘徊,朱红的城墙也已被岁月洗涤得满目斑驳,门口的士兵肃立。

    还好瀛台在紫禁城之外,不需过严密把守的宫门这一关。

    远远的终于见到浩瀚的水面,我望眼欲穿,仿佛已定格在那个笼罩在水雾间的小岛上。不知为何,心底的惴惴不安却越随着步伐临近越加强烈,已全然不知赶路的疲倦。

    我将披着的外裳交托给白柢,她犹豫的开口,我知她还想劝我,冲她一笑让她不必担心,决然的转身便往门边走去。

    如我所料,守卫一把拦住我,打量了我一会儿。见我一袭宫装,梳的辫子也是宫女模样,便说:“出示你的宫牌!”

    “奴婢此次出外是为皇上办事,宫牌……不慎丢失,还望通报一声。”我的宫牌早在被逐出宫时便被没收,只能带着一丝渺茫的希冀说出托词。

    “你在涵元殿当差?”那名士兵奇怪的打量了我一眼,似乎满目怀疑。

    正在此刻,一名公公火急火燎的跑来,满头大汗急迫的对侍卫首领说:“皇上……皇上病危,快些调去人手去涵元殿外头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