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着一袭石青江绸单褂正往储秀宫走过来。原本挺秀卓然的身姿似乎又消瘦了许多,而那双本如朗星般闪着灼灼光辉的眼眸此刻却仿若一潭不起任何波澜的死水,带有一丝苍白的面容透着世人无法逼近的冷峻,然而却又有些许憔悴,只是紧抿的薄唇依旧透着我熟悉的那丝倔强。

    看着他离我越来越近时俨然忘了行礼下跪的我心猛然跳动着,仿佛能够听到突突的声音,手脚都不知该往何处安放。

    见到他,本如枯木的心似乎嗅到了泉水,然而距离虽在咫尺之间,他灰暗的目光却未曾在我面庞上停留过片刻,仿佛在他眼底面前这一切都是无关紧要并不存在的东西。

    我就像一个隐形了的人切生生的看着这个我日日惦念着的身影冰冷而又陌生的从我眼前走过,心头仿佛逐渐在源源不断的流失着什么。

    载!多想喊出声来,那个决然的身影是否就会多停留片刻,然而心中纵是万般急切却如在梦中那般失了声。

    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入殿,我视野已渐渐如被水化开的颜料般模糊,只是仍旧停留在他的背影牢牢挪不开分毫,心间隐隐的期盼他还能回过头。

    和他生离死别后的这第一次见面,我想过许多,原以为会喜极而泣,以为能紧紧拥住他告诉他我还活着,告诉他分离以来刻骨铭心的思念,告诉他为了这一刻我付出了多少。却唯独没有想过是如此的场面,我们就像两个毫无交集的陌生人,没有片刻停留只是擦肩而过。

    而我,现在着实也变成了另一个人不是么。

    心头一阵失落,却听到咳嗽声,回过头去见到季英姑姑望着我快要冒出火的眼神,仿佛下一秒那怒火便要燃烧到我的衣襟,冷不丁我一个寒颤。

    “维持这个姿势,身子若弯曲一下便时辰加倍!”在干苦役的小屋里,季英姑姑让我立着身子弯下腰,用双臂扳着脚底,不许动。

    这个动作看似简单然而维持十分钟我便觉脑门开始充血,悉数倒流。渐渐的,仿佛血液都开始被阻断流动,手臂和腿从起初爬上千只蚂蚁般酸麻到僵硬。几滴汗滴落到地上,我苦痛的坚持着,不知是谁发明出如此折磨人的刑罚,不废一草一木便足够让人在水深火热里头走一遭。

    我渐渐开始支撑不住,身子开始前后摇晃,却不敢屈腿。每分每秒都无比煎熬,宁愿被杖责恐也比如此好受百倍。

    “你可知自己错在何处?”季英姑姑怒意未平:“平日干活出了差错,我尚不会如此罚你!你得了皇太后一次赞许便找不着北了,如此大胆对着皇上不但不行礼,竟敢直勾勾的盯着看!”

    “那是你这么个作贱的丫头能够盯着看的么!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身份,今日若不是瞧见的人是我,换了别人你现在可还有命?”

    在她的怒斥之中,我觉眼前开始黑影重叠,生不如死般的难受席卷上来。

    待她训完话才终于让我直起腰,然而我刚起身,便一阵头晕目眩,无数光点在眼前闪烁,胃里头翻江倒海。

    我一手扶着墙,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这是她处罚我最重的一次。

    我无力的躺倒在地上,除了依旧止不住的眩晕和仿佛被揉捏在一起的肝脏,逐渐升腾起被腐蚀的酸涩。

    “那是你这么个作贱的丫头能够盯着看的么!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身份。”她的这句话不断在我脑海里头回荡。

    毫无血色的唇渐渐起了一个自嘲的弧度,韫璃,你想要放弃了吗?终于想要放弃?

    然而却又有另一个声音在与之对峙,既然坚持到今日,既然出乎意料的续了命,每一日都是白白赠送的为何却要轻言放弃。只是人都是贪婪的,原本只是想要远远看他一眼,却又觉不够。终于近在咫尺,然而却远远不满足只是擦肩而过。

    “起来!”一名公公走过来俯视着我话语毫不客气:“皇太后让你一个时辰内做好新的消暑花样呈上去。”

    我方才的不适似乎消停了些,不敢怠慢,还是艰难的扶着墙起身。无论如何,既已靠自己的努力就将要走出苦役的身份,我没有道理不坚持,我强行支撑着上场。如今既然入此境地,便不会再有同情和眼泪,只能够凭着某股力量支撑自己不倒下。

    如慈禧所要求的那般,我不单单做“新式饮品”,也开始做甜点。

    还好当初馋嘴,夏日总要买各种甜品消暑不可,吃得多了也向别人请教了几招,自个儿在家里头做得不亦乐乎,现在倒派上用场。

    而那些于慈禧来说闻所未闻的甜品自然每道都如期得她满意,赏赐也拿过不少,只是她却迟迟未让我正式入殿伺候。

    我知道虽然表面待我温和的她依旧心存顾忌,在我身上能够瞧出若有若无的珍妃影子总是让她难以对我全盘接纳。而我,也已开始豁出去做万全的筹备。

    我关门独自一人坐在柴房里头,看着手中攥着的这小包粉末,心头驶过一艘艘船,表面的平静却盖不住心底的挣扎。

    方才,白柢趁着无人慌慌张张的往我手上塞了一包东西。

    “你可想清楚了,吃了这毁嗓子的药,兴许一辈子都没法恢复。”

    “可是,又有什么法子,如今我还未正式在储秀宫当差,话倒还说得不多,尚能半遮半掩的蒙骗过去。但若以后当差,我不刻意压住声音,总该被她觉察的。况且,不知是否多心,我总觉着,她现在对我开始有一丝怀疑了。”我怔怔的看着那包让白柢托人千方百计从宫外弄来的药:“若不是如此,向来处事果断的皇太后为何迟迟不让我正式入殿伺候,她还是在顾虑。”

    “毁嗓子……只要还能说话便行,恐怕现在,只能如此了。”我微微一叹,白柢依旧皱着眉满脸不忍心依旧试图张嘴劝我。

    “你说,是嗓子重要,还是命重要?”当我望着她一字一句的说出这句话,她终是一滞,放弃了堵在喉咙眼的话。

    回想起这番对话,我另一只手拿起了那杯水,竟然还是忍不住一颤抖。

    为何在将要吞服下时多少有些视死如归的味道,就像将要服下的是致命的毒药。为了生存,我只能一步步做出割舍牺牲。

    只是失去那清亮甜美的声音,我恐怕便再不能为他唱那首枉凝眉了吧。

    昔日如鱼得水般默契的他弹我唱终是成了那荷包上终已泛黄的绣品,再不得返。

    容颜变了,声音变了,你可还会认出我?

    嘴唇触到杯沿,一闭眼将那液体一股脑灌入了喉咙里头,未有多久,喉咙口便有火辣辣的感觉。仿佛一团火在源源不断灼烧炙烤着,我竟未流一滴泪,现在的芸初恐怕已不会再如当初的韫璃那般轻易落泪。

    储秀宫里头,夏日依旧未断的果香满帘,一位丫鬟正伺候慈禧抽水烟,一个为她捶着腿。

    徐步而入的我端着盘子跪下,她看了一眼嘴角浮起笑容来,霎有兴趣:“今儿个这又是什么花样?”

    “回皇太后,此为千层雪, 您切开便知内有乾坤。”我不徐不慢的说,她身旁的宫女呈了上去,她却抬起头望着我:“你的声音怎么一夜成这样了?”

    “奴婢夜里入了寒气,早上一起来便沙哑了。”我刻意把握住不露出丝毫异色来。

    那名宫女切开千层雪,里头露出鲜明的分层,金黄色薄薄的皮下抹了一层白花花的奶油,里头裹着鲜嫩的冰镇芒果。这原名为芒果班戟,只是我未免向她解释这来自粤语对英文的音译, 如此一来一是她不懂英文,二是她会质疑我怎会懂得这些,只得自个儿取了这名。

    慈禧望着不免惊奇,宫女试毒后又切下一小块送到她的嘴里,她细致的咀嚼着,面露回味之色。

    “这里头果真有乾坤,甜而不腻,冰爽可口。”品尝过后她颇为满意的点头:“哀家本想看看你的能耐,如今看来,你果真不同寻常,一股脑都是这稀奇玩意儿层出不穷,大大有赏!”

    她又命人端了那盛着赏赐的托盘来,但这次,我却迟迟不肯接,跪下磕头说:“皇太后,多谢您的恩典,只是,奴婢明日恐怕不能再呈上新的甜点了。”

    “怎么?哀家刚夸你几句,这便黔驴技穷了?”她笑道。

    “并非如此,只是奴婢最近只顾着做这些,懈怠自己的差事已久,实有愧意。虽然能得皇太后赏识这番手艺是奴婢之幸,但毕竟……宫里头的制度也不可因此而逾越。”我察言观色的说出这番话。

    这道甜品在这个时代做实属困难,没有打蛋机光人工打奶油都费了好些功夫。我在此时端出这道最为得意之作也正是为了趁着慈禧心里头欢喜好来向她提要求。

    慈禧沉默半晌,忽而开怀大笑,指着我对身旁的宫女说:“你们看看这丫头,说话可是投机取巧得很,规章制度都搬出来了,这不是非得让哀家下一道旨意让她堂堂正正的留在这做点心,才肯为哀家继续做么。”

    “奴婢不敢。”我装作急切的模样忙说,心头却暗叹慈禧果然聪慧,一说便透。

    她反倒一笑:“行了,哀家着实也该给你个名头,让你心无旁骛的想新花样,若是还让你去下头干苦差事,可不埋没了人才。”

    或许她当真看重我的手艺,或者她另有打算,顺着我这番暗示的话她终于肯将我从此调遣到储秀宫当差。并下令让我能够不受阻挠的使用储秀宫的小厨房,享受作为储秀宫宫**厚的待遇。

    我面露欣喜的慌忙磕头谢恩。到底,熬过那一关坚持下去终能绝处逢生。至少,我又往前迈进了一步,况且以后见到皇上的机会应当不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