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咏也不客气,解了笠帽斗蓬与红英,往右首坐了道:“既有这等好糟鹅子,何不再温些酒来,如此才叫有趣。”

    锦眉笑道:“你既有这雅兴,我如何能不相陪?正好我这里还有两瓶子旧年封的梅花酿,如今吃来最是时候。”因就唤了碧罗去拿。碧罗且笑道:“二姑娘雅兴见好,我们姑娘身子弱,这辛燥之物不宜多喝,姑娘可要让着我们姑娘些。”瑾芳道:“知道你们姑娘身子娇贵,不过是吃两杯酒,你倒来罗嗦了。”

    碧罗便就告了退。锦眉放了线,莞尔笑道:“她一个丫头家,你何等样人?何苦与她一般见识。”

    瑾咏闭口不语。一时碧罗毕恭毕敬温了酒来,她浅啜了一口,往舌根下品了品,道:“往日听闻你大姐无事时也自酿了私家酒来喝,莫不是这酒?”锦眉笑着举杯,“大姐酿酒之事素来不与人言之,你如何知晓?”她冷笑一声:“我未曾去过你们府上,她平日来府也不甚与我们相处,只当自己是那皇家公主也似的高贵人儿。只是既这般张扬,所做之事又岂能无人传道?”

    锦眉浅抿杯中酒,但笑不语。

    瑾咏再抿了一口,放了杯子,忽唤红英去廊下守着。这里锦眉见着,暗忖她怕是有话要说,便也遣了倚梅望月等下去备茶。待屋里清静,瑾咏口气已不似先前:“我知你是个最讲理之人,与你交情虽浅,也看得出你与他人不同。昨日听了我大姐说的几句话,却有几处苦思不明,故来问问你。”

    “什么话?”

    她垂眼望了地下,道:“你且莫怪我与你交浅言深,且问你,你说人生来世上,便合该有高低贵贱之分么?”

    锦眉默然。听她又续道:“你我皆为庶出,知你原先在家的处境皆强于我,叶夫人与诺姐姐都不曾苛薄你。但你不觉得,似你我这样人,纵使衣食无忧,被人唤作一声‘姑娘’,也终归低人一等么?”

    锦眉抬眼望她,见她两眼暗含悲眼,不由轻了声唤道:“二姐姐……”

    她苦笑了声,带着颤音说:“我知我素来不讨喜,不听话,不是众人认为该有的庶出小姐的卑微模样,不止老太太不喜欢我,太太、老爷都不喜欢我。我心中又何尝愿意如此?我没有你这等沉得住气,每每一见旁人不容于我姐妹,便总忍不住要还击的。我信‘好汉不吃眼前亏’,昨日你说与大姐听,要她过门之后替我张罗婚事,我便猜,必是有人不容我于府内了。你必是已经听到的,是也不是?”

    锦眉讷然无语,瑾咏却不让其回避:“如果我猜得不错,必是老太太……是不是?”锦眉不知如何作答。她道:“我就知道是她。旧年她就曾与我订了门亲,若不是苏姨娘从中作梗,只怕我如今已成了他人妇。只是那番那户人家我倒也愿意,如今这次,料想有苏姨娘在,必没有那般如意了!”

    “二姐姐!”锦眉不由动容,“这话也是我无意听来,你莫要放在心上。老太太待你虽不如待三妹妹,心中自也是疼你的,怎会胡乱为你许亲?你这般介怀,倒让我心中难安,你也知我如今寄人篱下,万事皆比旁人多上十分小心,若让那有心人听了去,只怕麻烦上身。”

    “这话我自然知道。”瑾咏深吸了口气,“你的心意我也知道。如今我且再问你一句话,昨日在大姐姐屋里,你可……”

    “姐姐放心!”听到些处锦眉已心里有数,因笑道:“你知我自来身子是有病的,只是我这病也巧,从前是不便于行走,近来行动好了,却又害了弱听之症。总是该听的听得见,不该听的听不见。这张嘴也是,该说的说得出口,不该说的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因而昨日在大姐姐那里,我竟是甚么也没听见,甚么也不曾记着。”

    瑾咏定眼望了她半晌,幽幽叹了口气,点头道:“我知你是好的……你果是好的。你放心,你既待我如此,我自也同样待你。从此以后,我竟当你是亲姐妹一样待着。”说着,她了压声音,说道:“二房苏姨娘那里,前儿不是丢了枝钗子,因而赖上我了么?我如今已知是谁作的怪,这人是早知我与苏姨娘不和,有意嫁祸于我。我如今已知此事,便不能眼睁睁吃了这亏去。”

    “果真如此?”锦眉吃惊起来。“这人是谁?”

    瑾咏起身道:“这人是姨娘们身边的人,现如今没有确凿证据,我不便明说,我如今也静等她再落到我的手里,我娘被打,我们姐妹被罚,老太太如今这般不容于我,说到底也与这人有关系,到那时,我定让她再无活路去!”

    “二姐姐……”

    锦眉见她如此狠绝,也不知从何劝起。

    “好了,”瑾咏缓下语气来,复又坐下,与各自斟了一杯,“诺姐姐人虽讨厌,但不可否认,做出来的东西总是一等一的好。我今日吃了你的酒,改日你也上我那里坐坐去,大姐擅厨艺,便寻个月好清静的日子,让她做几样菜,我们一齐坐着说话儿。”

    说罢,便唤了红英入内,复将斗蓬笠帽戴好,要告辞去。锦眉一再相留“雨还未停,何不歇歇再走?”她却是不听不顾,一味出门去了。

    再说瑾咏出得门来,一径过了穿堂,欲往园子里玲珑苑瑾芳处去。红英在后紧跟着,半路上喘吁吁道:“姑娘与表姑娘说了这些话,心里定然舒坦了才是,为何倒更加沉郁?莫非表姑娘竟又说了什么使姑娘心焦的话不成?”

    瑾咏往前紧走了几步,方才扶着廊柱停下,目光痴痴望着院中枯木,说道:“何曾需要她说甚么?这府里上下,岂有我看不透的厉害!便是与她说了,又能怎样?不过是来求得个准话罢了。”

    “姑娘,”红英收了伞,忧心道:“女儿家大了,终归是要出阁的,老太太也未必是有心偏袒,若真能遇上个真心实意待姑娘好的男子,家世门第什么的,倒也罢了。只是我担心,老太太既放了话出来,只怕有些人会趁机作乱,这个时候,姑娘还得多往太太处亲近亲近才好。”

    “亲近?”瑾咏冷笑道:“莫非只为了嫁人,我竟要学别人做那阿谀奉承之徒不成!”

    “我知姑娘性子高洁,但表姑娘不是也说了么?能屈能伸才能护得大伙周全!姑娘何不也听人一回劝呢?”

    红英谆谆劝着,瑾咏忽地不作声,吐了口气,那紧绷的肩膀垂下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