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荣华堂廊下,便听里头果然笑语纷呈,夹杂着时高时低的玩笑之声。各房丫环们皆垂手立在门外,有胆大些的,便伸手逗弄着架上立着的八哥。见着锦眉与碧罗流翠一齐到来,便有人忙的提着裙进内传报“表姑娘也来了”,更听得有略带稚音的女声欢快道“眉儿姐姐也到了,我们这便准备进园里去罢!”正是四姑娘瑾华,说着话却亲自出来打帘,挽了锦眉进去。

    锦眉“生前”与四姑娘并不很熟,只觉得这小姑娘总好像喜欢远远地看着她似的,如今却不知为何,居然与自己这般投缘起来,心中也觉欢喜。

    流翠跟在后面打趣:“难得四姑娘纾尊降贵,亲自出来迎接,咱们姑娘可真是有福气了!”

    瑾华笑嘻嘻一回头,却也不说话。

    屋子里果然挤满了人,刚不知正说着什么乐事,何老太太笑容可掬坐在上首,大太太也笑吟吟歪靠在榻上,三太太今日则特意换了身艳粉色长窄袄,面上也抹了些胭脂,看上去较往日更为端丽。

    几位姨娘则或站或坐位于下首。李姨娘握绢站在大太太身后,脸上赔着笑;二房的刘姨娘是四少爷的生母,因身子胖,故坐在右首下位。她下首是三姑娘。左首并排两张椅上坐着大姑娘二姑娘。

    二房里五少爷的生母骆姨娘倒不见来,三房六少爷的母亲齐姨娘正忙着与三四名婆子给在座各位添茶。

    三姑娘身后则也站着两位,一位是长房的宁姨娘,另一位并不认得,只见生着瓜子脸、细长眉眼,约摸十八九岁。二人靠在一处细声交谈,不知说得什么,细看之下脸色竟一样露着不满。锦眉给太太们请过安,又拿了寿礼呈上,便与姨娘们也致了致礼。到了这二位跟前,因不知名姓,也就略弯了弯腰。

    “表姑娘生得好生标致。”那姨娘瞄了她身上一眼,笑笑道,“只是姑娘身形过于瘦削,这件紫绒夹袄却不大衬得起。我们三姑娘也有一件同色儿的,不过我们姑娘身姿姣好,穿上倒比你来得气派些。宁姐姐,你说是也不是?”

    她这一开口,声音不高也不低,却把在场各人的目光皆拉了过来。宁姨娘唇角略扬了扬,看不出是善非善。瑾玉斜眼过来,朝锦眉身上瞄了瞄,鼻子微哼了声,脸又转过去了。锦眉默了半刻,亦笑道:“姨娘的话不无道理,三姑娘风姿过人,常人难及,眉儿怎敢与之相较。只不过因今日是三太太的寿日,我既无厚礼相送,那多少也要在衣着上与之添两分喜庆才不算失礼,便是衬不出这气派,也顾不得了。想来素不爱穿鲜色衣裳的三姑娘,今日却大胆穿了最难衬肤色的狸红大褂,也是与妹妹同样的心思罢。”

    她边说边微笑望向瑾玉,瑾玉磕瓜子的手停了,脸上微红了红,却是也忍着没望向这边来。锦眉虽不知这姨娘跟三姑娘是什么关系,既然要袒护她,那么倒不妨拉着她下水来。

    这姨娘听完,皮笑肉不笑盯着锦眉:“姑娘倒是好口才。”

    宁姨娘慢悠悠笑道:“有大太太平日里悉心调教着,表姑娘自不会逊色。”

    几位姑娘都开始不说话了。瑾华本依在三太太身边吃梅果,这时见了,便行将过来,挽着锦眉胳膊道:“三姐姐穿着有三姐姐的气派,眉姐姐穿着也有眉姐姐的气质,一件衣服而已,犯得着比来比去吗?你要讨好三姐姐,平日里私下做也就是了,当着人面如此,也不怕大太太着恼。”

    这姨娘被这一噎,作势清嗓子,侧头去望大太太。大太太执起手绢子印了印唇,仍一副和气道:“华儿快坐下吃果子罢,你苏姨娘与眉姐姐说笑,你两位姐姐不当真,你倒当真了。今日是你母亲的寿日,谁也不许给我胡闹。听见没有?”

    “听见了。”瑾华吐了吐舌头,仍依回她母亲怀里去了。

    这话却不是只说给瑾华一人听的,三姑娘甚得老太太之宠有目共睹,自己却为逞一时之气不知轻重,锦眉此时亦知自己莽撞,遂退下告了座去。再思及方才之人,原来这长眼妇人便是那日在二姑娘瑾咏房里撒泼的苏姨娘。她不觉抬眼再看了一眼,更觉得果真像是那等难缠之人。

    苏姨娘见了台阶,哪有不下之理,忙也赔笑:“太太说的正是,我因方才见表姑娘如此通达,故也就拿她当了自己家里人,说了句笑话。还是太太肚量大,不与我们计较。”

    大太太只当未听见,仍与垂目不语的老太太谈论茶经去了。

    这边自有人为锦眉端茶倒水,垂头思想之间,旁边忽有人伸手递了把杏仁来,一看,却是大姑娘瑾芳。瑾芳微笑示意她接下,右手坐着的二姑娘瑾咏却微蹙眉尖,目带考究望着她。锦眉伸手接过,含笑致意,瑾芳便又缓缓将头偏了过去,与瑾咏一道听着太太们议起园子里酒席之事来。

    才议至兴起,门人有人传:“三房春姨娘来了。”侍候老太太身边的琉璃忙就起身去打帘,便见一小腹微凸的俏丽女子面容惟悴地进了来。三太太见状忙迎上去:“都让你躺着不要动了,你怎地还来?这万一再动了胎气,可如何是好?”春姨娘微微一笑,道:“太太的好日子,我怎能不来?再说昨儿赵大夫已经诊过脉,又开了药,说是可以下床略走动了。不妨事的。”

    三太太于是一路埋怨着,一路亲扶着她到了跟前坐下。锦眉想起来府那日听婆子们说起过,这春姨娘竟是夜里起来在廊下受了惊动了动气的,这会子看来孩子是保住了,人却吃亏得很。忖毕再看那处,春姨娘要与老太太行礼,老太太忙道:“你身子重,可莫要拘着,今日都不必见礼了,一屋子娘们乐呵乐呵就好。若是不舒服了,你便唤人陪着回房去,你太太的生日固然重要,可也重要不过肚子里的孩子去!”

    春姨娘万般言谢。旁边琉璃打趣:“老太太一见孙子就忘了媳妇,真正是偏心的老祖宗!”众人便一齐哄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