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缝至深处。

    一尊菩萨,手持净瓶杨柳,另一手施无畏印,脚下莲台破碎,神圣而立。宝相庄严慈悲若海,与那种子里的形象如出一辙。原本,该是让人忍不住跪伏,但唯一与宝相不相称的是,菩萨法身残缺不全,颈上少了一颗头颅!

    少了头颅,无异于失去所有,画风陡变。

    也不能说‘少’,因为不见了的只是菩萨的原配首级,取而代之的却有一颗硕大生猛的牛头。牛角峥嵘,被堂而皇之的蹲在断颈上,且以细线缝合。圆滚滚的牛眼环睁着,灰白遮住双瞳,死不瞑目,彰显出多少神圣,就刻画了多少狰狞!

    菩萨无首,牛头以代,这是亵渎。

    惠岸行者称,观音菩萨在大劫中圆寂,法身被供奉在南海普陀落伽山顶,却未言及菩萨法身是残缺的,更不可能把一颗牛头缝在上面。那是他的师尊,是上古最强大的菩萨,而这样的行径无疑是一种最大的不敬,只能是“那人”所为!

    纯粹的羞辱?!

    菩萨法身周围,并无石碑、石台之类的事物镇压。半空却悬浮着许多古篆,都是由晦暗的光线组成,与菩萨身上散发出的庄严宝光截然不同。字字首尾相连,撰写铭文的同时,成就了一道道锁链,把法身围困在最中央的位置。

    “主祀,观音大士。”

    “上古佛门,五大立教之一,佛祖赐号‘南无大慈大悲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曾于大雄宝殿发下难以企及之大宏愿,扬言渡不尽三千大千,誓不成佛。因其一念,佛祖亲自传法,举教大兴,广纳门徒于八方。”

    “大劫至,极乐崩。”

    “诸佛坐化,争来一线生机,大士自不量力,妄想留存普陀一枝,丢其头,死其所。”

    “物尽其用,法尽其威。我欲超脱而不得,遂孤身入南海,诛尽佛子佛孙,盗其尸,以青牛代首,扰乱宏愿。你教妖言惑众,谛义有悖天理纲常,合该破灭。既渡不尽芸芸众生,亦救不得恶浊尘世,那就都去死好了,能救我一个,便不枉立教一场,作上古一段旧闻。”

    “善哉,善哉,心安理得。”

    古字本身,正是神秘气机最浓重之处,无需石头作为载体,本身就是封镇,此刻却逐一飘零。

    ……那就去死好了!!!

    佛门不是号称普度众生、甘愿舍身饲魔吗?那就永镇菩萨法身,我且心安理得,遂你之大愿。铭文的内容,远比表露的阵势更令人震惊。那人好坏不论,但言语间的吞天气势,蔑视诸佛,上古年间也绝对是惊天动地的大人物。

    他,确实不喜欢佛门。

    但喜不喜欢与孔琼楼无关,他是来寻宝的,也从来都不相信只凭教义就可拯救众生。佛陀本是众生一员,若未超脱,岂知化外?就如他对僧尼所说,黄泉路上几道弯,漫漫星空几条河。等到真个超脱了,却以化外的眼光去看尘世,已是异类,用信仰区分彼此,又谈何一视同仁?!

    菩萨手托的羊脂净瓶,是此地唯一的宝物。

    净瓶内,插着的柳枝已经枯萎,只剩一片叶子,却仍释放出磅礴似海的翠意!

    孔琼楼猜测,当初布置倒行逆施大阵时,古柳王树和整片柳林应该都是不存在的。观音大士那几位弟子的尸身就摆在法身之侧,但柳枝生机太重,即便处在镇压下,逸散的生机还是一点点侵蚀阵势,催生王树,长出的枝叶将主祀和辅祀推远。

    现如今,柳枝的生机耗的差不多了,王树和柳林也要跟着枯死!

    “轰!”

    有人按耐不住,认为古字只要开始崩塌就可以上前取宝了,却直接被镇杀,尸骨无存。

    裂缝中潜藏许多强者,直勾勾盯着菩萨手里的净瓶,伺机而动,孔琼楼亦如是。他虽持有上古酒坛,但大阵表露的威压过于凝重,远非辅祀可比,所有的古字完全消失前,他也不敢轻举妄动,全神贯注,等待最佳出手时机!

    终于,法身周围,最显眼的“主祀”二字也渐渐消散。

    孔琼楼咆哮:“安全了,抢宝贝啊!”

    蠢蠢欲动的心灵被他喝醒,人影横飞,当即有数道流光直奔法身冲去。其间,不忘大打出手,想把别人置于死地。有人惨死,有人成功近前,杀戮不断。

    偏偏孔琼楼不动!

    “冲啊,冲啊,要被别人抢去了!”他只管扯着嗓子鬼叫,却驻步原地旁观。众人幡然醒悟,进而破口大骂:他分明是在利用大家探路,有什么危险自然也是冲最前面的先死,可大喷子这回彻底失算了。

    “宝物归我了!”

    一位气势不弱的中年男子,伸手从菩萨身上夺下了净瓶柳枝,疯狂地大叫,然而话音未落,又被另一人当场砸碎头颅,脑浆四溅,宝物易手。

    没事?!

    也许、似乎、可能真的没有凶险,玉净瓶都被取下来了,尸身也不曾动弹。

    孔琼楼暗道自己又多疑了,但还是事先确认一下保险。毕竟,连那惠岸行者都和他聊了半天,谁又知道安了牛头的菩萨,会闹出什么幺蛾子?

    但见那几人无恙,他再无犹豫,径自冲上前去,拳打脚踢好似虎入羊群,很快把那净瓶从别人手中夺了过来,强势分开争斗的局面,厉声训斥:“抢宝贝而已,闷头抢就是了,都瞎嚷嚷什么?吵醒了菩萨法驾,一个都别想活着出去!”

    经他一咋呼,众人果然噤声。

    被抢之人显然不甘心,却又怕他,愣愣的往前冲:“大喷子,我的,我的瓶子……”

    孔琼楼斜他两眼,‘咣当’就是一脚,直接将对方踹飞出去:“你说你的就是你的?撒谎不嫌害臊。既然是你的,怎么会在我手上?”他独占鳌头,力压群雄不敢上前,“我不是瞧不起诸位,但凭你们,抢到手了能保住吗?你们以为我是为了抢一个破瓶子,我这是不忍心看你们丧命啊!”

    “杀了他,夺下净瓶!”

    杀猪般的大叫,宝物使群雄愤然,丧失理智,准备群起而攻之。

    “谁敢?!”

    孔琼楼衣衫无风而动,凛然不惧,当即释放出一股强横无匹的威势,生生让大家止住了脚步。效果出乎意料,众人的胆量比他想象的还要怂,非但止住了步子,竟被吓得面色惨变,不约而同转身奔逃,与前一刻的反应天差地别。

    “这就对了嘛,谁抢不是抢……”

    顿时,孔琼楼觉察出不对劲,后背生寒,就像在树洞里被圣婴鬼魂盯住一样,只不过更恐怖。与此同时,两道热浪气流喷在后颈,听到了沉重的喘息。他顿时足下生根,连腿弯都跟着打颤。无关胆量,而是一种源自本能的天性。

    牛头,在喘气!

    身后张冠李戴的尸体……活了?!

    心下破口大骂,怎么总是我?却连回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狠狠咬牙,装作若无其事的向外走去。才迈出两步,肩头就搭上了一只纤长的手,神圣霞光指尖流转,属于一位上古的首座菩萨,把他的身子硬生生掰向后方。

    牛眼铜铃也似,蒙在眸子上的灰蒙蒙迅速退去,眼珠儿活了过来,眨动几下,充满疑惑。

    人与牛四目对视。

    牛鼻子里,新鲜草气扑面而来,音如炸雷:“你、你干什么?”

    孔琼楼嘴角抽动,装无辜道:“呃,不干什么。”

    “砰!”

    陶制酒坛结结实实抡在了牛头上,用力之大险些脱手,幸亏有龙筋捆绑,却出乎意料的顺利。牛头被他打懵了,可也根本不起任何作用,板在孔琼楼肩头的手并未撒开。它缓缓转过头来,牛眼瞪得更大了,惊道:“哞……你他妈敢打我!”

    孔琼楼咧嘴,笑的比哭还难看:“啊哈哈哈……不敢,不敢。”

    “砰!”

    又是一下。

    尸身颈部,用于缝合牛头和菩萨法身的细线早已临近腐朽,挨了第二下后,线丝骤然崩断,硕大的牛头在眼中横飞出去。也把孔琼楼吓了一跳,他本意没想如此,要是存心斩首,就直接挥动手里的吴钩了。

    逃。

    趁其撒手,不顾一切的逃。

    “……不敢你他妈还打!!!”

    牛头愤怒咆哮,就算离开了尸身也没能把它怎样。很快,它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

    “我是谁,我在哪?”

    “我他妈的身体哪去了,怎么就剩一颗头了?!”

    旁边,菩萨法身得以解脱,却也没有像弟子们那般灰飞烟灭,反而小心翼翼的抬手去摸颈部,随即发现一个惊悚的事实,那就是自己的头不见了。于是,也在剧烈的颤抖中,双手鬼爪似的到处乱抓,想要寻回自己的首级!

    当年,那广大宏愿,那殿前稽首,那无上尊崇……皆已沦丧,再无神圣。

    “哞,那小子,你别跑,我他妈的身体呢?!”牛头惊恐的大叫,满嘴飙脏话,没有半点上古强者的派头,但用来吓人却足够了:“你等着,给我等着啊,让我逮住非弄死你!”

    “轰隆隆……”

    古柳王树的崩塌愈发不可控制,不断将后路掩埋,孔琼楼在裂缝中腾挪,极力给自己寻一条生路。获得净瓶的喜悦已被惊散,可终归是得了一件重宝,因大小合适,遂将净瓶和柳枝全都塞进了酒坛内。略一思索,又把龙女尸那里得来的布片儿取出,堪堪封死了坛口。

    布片儿看着不中用,但能用来隔断龙珠与龙女的感应,应该也算宝物。他用宝器盛装宝器,足以隔断净瓶散发出的气机,菩萨尸身应该不会再找上门来!

    一路奔逃,好不容易逃离古柳的崩塌范围,但外围却不知从哪来了许多和尚,佛光辉照四方。

    “啊……莲花拿去,我不要了,求两位高僧别杀我!”

    视线不远处,一位飞升者苦苦求饶,不惜跪地,两位佛光衬顶的僧人从他手中接过一瓣莲花,仍旧冷血的将他格杀。

    “慧能慈悲!”

    “施主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