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天了。

    百里泊每天都会来,一言不发的看上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开。

    一个犯人有什么好看的?朝山从墙上一个专供窥视的小窗向下看去。

    四面是墙的房间里,有一个瘦小的人“大”字形趴在床上,大概在睡觉。

    百里王府建造的牢房有好几种,既有普通简陋的地牢也是严酷寒冷的水牢。

    而关着甫少更这一间的,竟然是个密室,就修建在百里泊书房的下面,几年前,百里泊还用这间密室收藏过一些贵重的书籍和画卷。

    现在,这密室里不但放了一张简单的木床,还辟出一个盥洗室。百里泊甚至亲自问过每天送的什么吃食。

    这种待遇不像是对待犯人,倒好像……好像养了个小动物。

    可要说有多好呢,刚一进来的时候,这小子大概手臂上有伤没得到及时处理,当晚就发了高热,一烧两三天,王爷是一句也没过问,任凭这小子蜷在床角淌着口水说胡话。

    不过这小子竟然硬捱下来了。

    八天了,王爷每天来看看,看完提脚就走,一句多余的吩咐都没有。

    朝山有点不明白王爷的心思。

    既不知道是哪里人,也不知道是什么人,难道就这么养着?

    他曾请示要不要用刑,百里泊说不用。

    朝山没有什么耐心,在他看来,这世上很多人都是蔫坏蔫坏的,只有酷刑才能让他们说出真话来。

    这个黑脸小子一看就是狐狸一般的狡诈,朝山心想,只有敲断他的四个爪子,再拔掉他的牙,才能安全的养在身边。

    ……

    事实上,百里泊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也许他只是想看看,一个普通人,被关进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地方,没有人和他说话,也没有人告诉他接下来会面临什么,他的生杀大权完全握在别人的手中。

    那么他应该十分忐忑不安,终日惶惶然地等着有人进来宣判他的下场。或者主动坦白,拿出些让人感兴趣的东西,来博取主子的宽容大量。

    八天了,没有人跟他说过一句话,送饭的人把食盘放下就走。

    少年除了吃就是睡,闲来无事还哼唱过几首古怪的小调。百里泊仔细打量了一下他的小身板,似乎胖了一点点。

    百里泊有些没来由的恼怒,拂袖而去,决定命人每天只给他送一餐饭,先饿几天。

    不过是个下人。

    不过是个刚学会点手艺,胆子比较大,无知又无畏的下人。

    百里泊不是没有让人去查他的来历。查来查去,线索都断在了宋家大火中,凡是能开口的,都已死了个精光。

    又过了八天。

    忽然有下人来报,说是那小子好像病的快不行了。

    百里泊一惊,手里的笔跌落下来,污了案上一幅刚展开的画卷。

    百里泊道:“病了多久?为何此时才报?”

    下人听这语气不对,开始恐慌起来:“王爷,那小子两天前开始不对劲,好像浑身发痒一样的在墙上乱蹭,两只手又不断在身上抓挠,我们想凑近瞧瞧怎么回事,不想这小子坚决不让人靠近,只要有人靠近,他就拳打脚踢……我们以为他是装的,毕竟脸上手上都没看出什么异常来,又一句话也不肯说……”

    实际上底下这些人都是看王爷的脸色做事,一看王爷好似都忘了有这么个人,就觉得这人也没什么紧要。放任了两天,不料今天一看,犯人两天没进水米,才觉得事态严重,好像应该上报给王爷知道。

    百里泊直感到胸口一团怒火腾地升起,袖子挟着力道重重一挥,跪着的下人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力道扑面而来,直被掀的在地上滚了几滚,趴在地上硬是一声也不敢吭。

    朝山还未跪下来,就看见百里泊的身影已经疾风一般冲了进去。

    黑脸少年没有躺在他的床上,尽管他身上的衣服,已经好像烂菜叶子一般,又皱又臭的挂在身上,他此时端端正正的坐在床边上,就仿佛正要下床去,一切都很正常,没有任何问题。

    百里泊站在不远处凝视着他,黑脸少年没有与他对视,事实上,虽然他的眼睛睁开着,但眼神空洞,只不过是拼命维持这样的一副姿态,他的呼吸声十分微弱,身子随着呼吸声在轻轻颤抖,显然是虚弱到了极点。

    他身上不但有着汗捂出来的酸臭味,还有不小的血腥味。

    百里泊上前一步,忽然听这少年笑了一声:“你若敢过来,我保证你会死得很难看。”

    百里泊停下来,轻声道:“你生病了,本王若不给你找个大夫看看,只怕小病会拖成大病。”

    少年还是笑道:“你若敢过来,我保证……”

    百里泊忽然意识到这少年已经神智不太清楚了,只是下意识摆出这幅姿态来,先唬住想靠近的人。恐怕他已经不知道他面前的是谁,跟他说了什么话。

    百里泊有点好笑,他还从未见过这么倔强的一个人。

    他几步上前一托他的后颈,让他彻底的向后倒去。

    “你不要……”少年握住了他的手,喃喃地说着听不清楚的语句。

    百里泊轻轻揭开他的领口,只见脖颈往下,忽然出现了一道清楚明显的分际线,再往下,露出一大片如雪的皮肤来。

    百里泊眼角一跳,头也不抬地弹灭了室内的烛光。一片黑暗中,楼上还在莫名其妙的朝山就听见自己的主子叫他的名字:“去太医院请个女医正过来。”

    朝山还没从“女医正”三个字反应过来,主子又吼了一声:“快去!现在就去!”

    朝山拔腿就往外跑,忽然又听百里泊叫他的名字:“等等,别去太医院,去把魏老请过来。”

    魏老是养在百里王府的老大夫,以前在百里泊的军队里当过十几年的军医,医术说不上多高明,脾气还不好,娇气的病不会治,娇气的人不治。

    但朝山心想,既然王爷看重他,总归有他不一般的地方。

    比如说此时此刻,魏老半是吹嘘半是感慨的对百里泊道:“若非老朽出马,这女娃娃恐怕就要被这人皮面具给闷死了。幸亏王爷没叫太医院的那些老东西来看,人皮面具这东西,越是做工好的,摘下来就越讲究技法,太医院那些人,哪个见识过这玩意。”

    百里泊看着泡在水里的人皮面具沉默不语,魏老继续道:“这面具做的真好,可以说是这么多年来老朽看到过做得最好的,可惜了,这张戴的时间太长,拿下来就算作废了。要我说……”

    “她如何?”百里泊道。

    “女娃娃?女娃娃没事,大概是闷的时间太长了,皮肤不能透气,发了热毒。再加上三餐不继,小臂上还有溃烂的伤口,这要仔细调养才行。我看你这府里还缺个能照顾女娃娃的下人。”

    百里泊沉默半晌,吩咐朝山送魏老出去。

    送走魏老,朝山感到一阵眩晕,女娃娃?什么女娃娃?哪来的女娃娃?

    “你也滚出去。”还没摸到门,朝山听见他主子隔着门道。

    朝山忽然十分心酸。

    偌大的,满是光棍的百里王府,终于混进来一个女娃娃,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

    百里泊坐在床边上,重新审视着躺在床上的这个人,看起来似乎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女子,娇小羸弱,五官精致,因为戴面具的时间过长,脸上起了很多红色的小疙瘩,这让她很难受,昏睡中还皱着眉头。

    被子掩盖的下面,是他亲手剥光了衣服的女子身体。

    那皮肤上有弥漫开来的大片红疹,就好像白雪地上洒下的红豆,白的耀眼,又红的惊心动魄。他还记得触手温软仿佛上等丝绸,年轻美好的身体里蕴藏着能让人疯狂的力量。

    胳膊和后背上有很多被抓伤的伤口,大约是痒的厉害,结了痂又被抓开。血痕处处,仿佛被鞭笞过一般,叫嚣着,诱惑着人再去添上一道,才能让这女子永远不敢忘怀。

    百里泊不是没有见过美女,无论是皇宫大内,还是外族异域,各种美女纷繁如云,温柔小意,招手即来,奉承乖巧。

    可是她好像与她们都不一样。

    百里泊问自己,是什么让他注意到了她。是在那城外的庄子上,还是在相国府的花厅中,是她说出的话,还是她的一举一动。

    对这女子,他总觉得似曾相识。然而他们绝无可能见过。

    她到底是谁?隐藏的如此深,又带有什么目的?

    百里泊看着她眼神转冷,无论是什么样不可告人的目的……这么细的脖颈,恐怕只要轻轻一捏,她就会彻底消失在这个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