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兮兮和马悦娘的婚礼办得十分潇洒,说结婚就结婚,日子是顾兮兮自己卜卦定的,婚帖上“龙飞凤舞”的破字一看就是顾兮兮自己动的手,顾老爷和顾苏氏乐得马悦娘能管着顾兮兮,随便他折腾了几天,就把终生大事解决了。

    那天晚上,两个人爬到屋顶上坐着看天上的星辰和明月,马悦娘说自己辞别父母出来云游,就是为了到长安拜访李太白,谁知这位名士已经离京了,只留下了一句“天子呼来不上船”。鬼知道他如今跑到哪里潇洒了?

    “我就这样回家,是不是太丢脸了?”马悦娘觉得很沮丧。

    “是白跑一趟……不如你嫁给我吧?这样就不算是白来一趟长安。”顾兮兮说得十分认真。

    “兮郎,你说得对。”

    “狗东西,坑蒙拐骗。”叶虔低声骂了一句,却乐得帮顾兮兮一字一字工整地写好了分给亲戚朋友的婚宴请帖。

    叶宅,仆人置席摆酒。

    天色灰蒙蒙的,渐凉的秋风卷起了三两片略泛黄的树叶在院子里飘。叶虔在桌子上铺开了纸,沾墨落笔。顾兮兮歪在凭几上,看着跃然纸上的墨竹,笑着说:“骄而不矜,怎么不上点颜色,看着特别沉闷。”

    “盛世喜奢,凡画非要上点彩,花团锦簇的,我看腻了。”

    叶虔搓了搓手,把墨竹图放在一旁晾干。转身看见顾兮兮懒散的尊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在院子里迈步跑来跑去的荷娘。两瓣橘子入了嘴,顾兮兮虽然不说,也依稀能辨析天子东幸,把广平王留在长安的用意。喉结动了动,顾兮兮觉得自己的嘴根本憋不住,他张了张口,还没出声,倒是叶虔先说话了。

    “我这回要跟着广平王赌一把。”叶虔说。

    酒筹被掷出一叠声的响,顾兮兮的动作扰得叶虔没法继续说下去,他说:“圣上日杀三子的事过去很久了?太子入主了东宫,广平王就被圣上的祖孙情深蒙得忘了他的这个圣人阿翁是怎么以血腥登上含元殿的龙座的了?为什么那么想不开,要贸然动权相?”

    叶虔想反驳,奈何顾兮兮嘴巴根本不停,“他是皇孙,他不要命乱来,你们呢?娘的,那我妹妹呢?!”

    “我他妈……”叶虔被烦得抓了一把骰子往顾兮兮身上摔。冷静地吐纳着气息,叶虔也知道顾兮兮在大事面前未必是因为记恨着李俶“强娶”了自家妹妹而妄言,顾兮兮多次分析卦象,总是说不顺应自然,节外生枝,容易招致灾祸。两人就这么互相瞪了一会儿,顾兮兮抬手揉了揉眼眶。

    “圣上什么都知道,圣上什么都不想知道,十二旒之后,太子看不透圣上,广平王看不透圣上,你也看不透。”

    叶虔听着顾兮兮的话,倒是不得不承认分外有道理。叶虔一心想让大唐朝廷恢复张说、张九龄两代贤相在位时的清明,把自己的前途和安危暂时抛在脑后。顾兮兮心领神会地不去劝说,一如叶虔一贯也不会强劝他去争取功名,两樽醇酒,饮出的君子之约。

    顾兮兮不再贪杯了,用他的话说,如今太阳还没爬到西山就想回家陪媳妇。叶夫人带着慈爱的笑容目送顾兮兮离开,重新开始唠叨叶虔的婚事,回应她只有一张严实地遮住她儿子身影的竹帘。

    李俶连着数日没有安睡。夜深了,当李俶第三次翻身的时候,顾盼盼终于忍不住了,她坐了起来,叫人点上灯,抿着嘴儿看着李俶无奈的脸色。

    “我去外面的胡床上眯一会儿,王妃安睡吧。”李俶说。

    “俶郎睡不着?”顾盼盼悄悄地拽了一下李俶的胳膊。

    有心事,哪里睡得着?李俶伸手拢了拢顾盼盼鬓边的碎发,说:“乖,你好好休息,我明儿早起,要和韦舅舅议事。”看着顾盼盼听话地重新窝回被子里,李俶终究是睡不着了。披氅在肩,步出房门,迎面就是寒气。书房里放着几卷准备送到洛阳的奏疏,历数了李林甫为政之失以及与藩镇边将的往来。

    李俶席地坐在廊下看着夜空里的星辰,看着东方渐白。顾盼盼抱着枕头,总觉得李俶对自己的爱护并不真实,崔清泱曾说,李俶未对她讳言过朝政,甚至连自己的所图都掩饰不起来。顾盼盼隐隐感觉到,李俶如今心里藏着大事,在自己面前却始终是从容和故作无事的样子。

    “我又不是崔姐姐,和他并没有情分。”顾盼盼轻声嘀咕。

    顾盼盼觉得自己的委屈带着些无理取闹,只能强迫自己睡觉。

    只是醋意,根本哄骗不了人。

    长安的奏疏还没到洛阳,洛阳的圣旨先到了。刑部尚书韦坚私自与河西节度使同游,为丞相僚属所发。东宫外戚私交节度使,犯了天子忌讳,况自李唐立国以来,马政为数代军机要事,河西正是马政的重地。为朝廷管理战马的节度使和东宫太子妃的兄弟私相授受,让李隆基非常恼火,饶是贵妃好言劝说,也是在殿内砸了个烛台才罢休坐下。

    韦坚和河西节度使遭到贬谪,外放太守。河西节度使未到任上,天子遣使杀于黔中。太子被圣上宣召,父子俩闭门整整一天,中官不敢靠近半步。当晚李亨便写了信叫人快马送到广平王府,严辞要求李俶不要再搅合刑部和大理寺翻查旧案的浑水。

    李俶并非是搅合,是此番企图对李林甫发难的主谋。

    天子一怒,两京俱惊。李相公一本奏疏,是铁了心要把东宫拉下马。触底反弹,悔之晚矣。李俶坐在炉边,骨节分明的手伸出来看着苍白,元载看着坐着不动声色的叶虔,不肯先开口。

    王府里都是低气压。

    “如果圣上要降罪,追究刑部和大理寺借查点旧案为名网罗宰相之失,自然是臣子们党争,广平王应当以自保为计。”叶虔说。

    李俶乍然抬头,看着祸临面前还沉稳如故的年轻人。

    “你让我把自己摘出来?东宫有罪,本王焉能自保?”

    元载见状,说:“陛下开罪了韦公,却尚未降罪太子,臣推测……”

    一语未落,叶虔瞥了元载一眼,直接插嘴说:“李相公参韦公构谋规立太子,正是殿下没有过失,才不能直接弹劾太子,是故陛下未降罪东宫。广平王的过失,不过是劝天子东幸,借此发难宰相,奏疏还没送出去,何必急着把罪名往太子妃的娘家推?”

    元载悻悻地抿了抿嘴。

    “何况,两次奏本都是我写的。”叶虔看着炉里跳动的火星,说。

    李俶着实觉得意外,叶虔的言外之意是奏本是他写的,万事都不能直接落到李俶的身上。

    “文郁,我当初请你代笔起草奏疏,并不是存了这个心思。”

    “臣也没有质疑过您。”

    一语一对,屋子里恢复了安静,只有炭火间火星的轻微爆破声。李俶沉吟了片刻,亲自执勺从吊炉里舀了茶水为叶虔和元载斟上。“与君子交,本王又怎么能做那些自私的事儿?是本王与宰相不和,两位是本王的朋友罢了,怎么能牵累你们。”

    叶虔刚出广平王府,就看见许疚远远地站着等他。听了风声的表弟显然是坐不住的,终日沉迷诗词文学的许疚终于肯从书房里抬起头去问问外面的烟火了。叶虔一听许疚那些勉强的询问,就知道都是自家阿娘叶夫人教的,他看着许疚嘶了一声,磨了磨牙槽。怪不得姑丈在外任万分不放心儿子一人在京城任职,写了好几封书信要自己多加照顾。

    许疚虽然博学强记,却十分不能与现实虚与委蛇。

    “二哥,我想,与其揣摩上意,广平王为何不和圣上全然坦白?”

    顾盼盼亲自替李俶脱下大氅,一时夫妇对坐,顾盼盼说:“李相公丝毫不避讳自己扶持寿王叔的心思,俶郎又何必对圣人阿翁藏着掖着?”

    “王妃,这又是什么道理?”李俶笑问。

    “俶郎身在其中,看到的庙堂之上的争斗。俶郎怎么忘了,圣人阿翁是你的祖父,做孙儿的跟祖父坦白自己看不惯李相公,只要言之有理,圣上又怎么会真的开罪你呢?”顾盼盼搓了搓手,说。

    “王妃没见过宫墙内的喋血。”李俶轻笑着摇了摇头。

    顾盼盼见李俶不以为然的样子,自己的小脾气上来了,说:“跟你说不明白?你不老说三镇节度使安禄山在殿前故意说些看起来没有城府的直言哄得陛下对他宠幸有加?你看不懂圣上年纪大了,开始厌倦那些心口不一的样子了吗?”

    李俶看着眼前逐渐开始撒泼的顾盼盼,愣住了。

    说得真的十分有道理啊。

    李俶看着顾盼盼气鼓鼓的小脸,忍不住屈指轻碰了一下,软了语气,“王妃说的对,王妃说的有道理。”

    “人人都能明白的道理,只是臣子是不敢劝你的。狗……”顾盼盼气乎乎地看着李俶,忍不住伸手拧住他的胳膊,好不容易把狗东西咽了回去。

    王妃做了那么久端庄的模样,终于忍不住了。

    李俶几时见过女子这样蛮横的模样?

    “王妃,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