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盼盼帮着顾苏氏收拾着香烟蜡烛和檀香木条,把上供用的果脯点心一一包进纱绢。

    顾家的生活并不宽裕,祖传的田地和庄子收来的租金勉强维持了门庭的体面。

    顾家虽然有几个仆人,许多事顾苏氏还是习惯自己动手,里里外外她都能打理得井井有条。

    顾盼盼悄悄闻了闻预备的贡品,母亲的手艺向来是妯娌姐妹中出挑的好。

    “别乱动心思,那是供给佛祖的。”顾苏氏瞥了眼顾盼盼。顾盼盼撇了撇嘴放下了点心包。

    烛光在母亲的脸上晃着,顾盼盼知道母亲即便到了佛祖面前,心心念念无非是顾兮兮能转性上进,祈祷顾家的日子能有好转,或许还要祈祷能给自己找个好婆家,不要被家里如今的落败连累。

    “我要是个郎君就好了,我也能像虔郎那样有出息,给家族争光。”顾盼盼用一支素铜簪子拨了一下灯芯,像是和母亲说话,又像自言自语。

    顾苏氏看着女儿,没有说话。叶虔确实是顾苏氏心里中意的女婿,只是顾老爷有读书人的傲气,觉得如今两家门第之差越发分明,唯恐女儿来日受委屈。

    一想到此事,一家子又咬牙切齿地抱怨起了顾兮兮的不争气。刚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的顾兮兮把四枚铜板排在桌面上,他闲着无聊,随意翻了一会儿易经,突发奇想想帮顾盼盼和叶虔算算姻缘,却不知道为什么思绪万千。

    大抵是喝多了酒脑袋昏沉,顾兮兮想着李俶带着谋算的眉眼,想着叶虔跟他提及的大唐盛世之下潜在的危机……铜板落下,愣是演算出了十六卦。

    顾兮兮铺开了一页粗纸,蘸墨落笔,是一个

    “豫”字。豫卦温吞中庸。因顺而动,和乐之源。解了几句之后,顾兮兮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他困到上下眼皮都在打架。

    顾兮兮其实很自信,他知道自己算卦一般都是准的,至于为什么在西市坑蒙拐骗,自然是为了钱财……光说实话,别说骗不到钱,甚至还容易被人打。

    顺势而为,话说回来,芸芸众生总是在被这天下的局势与自然之法牵着走,谁又能强行扭转乾坤?

    跟没说也差不多。顾兮兮这样想着,逐渐失去了意识,甚至连梦都没有做。

    天宝五年四月初九。浴佛节的寺庙里相当热闹,大雄宝殿里宝像尊严,高柱雕梁,僧人和居士们立在佛前念经,木鱼声、铃声、钟声混在一起,平添了神秘感。

    殿外香烟缭绕,长安府的衙役被派遣来看顾火烛,生怕走了水。顾盼盼跟着顾苏氏来上香,顾苏氏虔诚地把准备好的贡品摆上香案,跟着一众善男信女双手合十跪拜在地。

    借着这个时机,顾盼盼提着裙子蹑手蹑脚地就跑出了人堆。顾盼盼深吸了一口庙里的檀香气,刚走了几步,看到迎面是主持模样的老僧亲自为一群官家女眷引路,被簇拥着的女眷中,顾盼盼一眼就看到了崔清泱。

    左右是天家阵势,中间高髻华服那位,正是太子妃韦氏。顾盼盼悄悄匿身却被崔清泱一眼望见,崔清泱笑着快几步过来牵着顾盼盼的手,冲韦妃笑着说:“方才与您说的顾家小娘子。真巧,又遇上了。”愣是被拉到了人前,顾盼盼觉得这几天自己快把这一辈子的贵人都见完了。

    韦妃的慈眉善目很快打消了顾盼盼仅有的一点紧张,看起来崔清泱很得韦妃欢心,她不顾韩国夫人的眼色,搪塞了几句有些气闷就得到了不必韦妃陪侍入殿拜佛的恩赦,韦妃的从容与温和让顾盼盼觉得那日在李俶身上见过。

    “清泱,你把阿适带上,同顾小娘子出去逛逛。”韦妃说。顾盼盼这才发现韦妃身边有个蹒跚学步的孩子,他跌撞地跨了几步,崔清泱忙弯腰把孩子抱在怀里。

    很显然,韦妃对崔清泱这一举动很满意。

    “这是广平王的长子。”离了众人,崔清泱和顾盼盼绕着寺院里的青葱植物闲逛。

    崔清泱告诉顾盼盼朝廷每年都会派花鸟使举国之内寻找美人以充禁内,李适的母亲沈娘子便是自吴兴入宫,圣上恩赐给东宫的,不过太子又将她许给了李俶。

    顾盼盼做了个鬼脸逗得懵懂的李适笑了,她微微垂首,崔清泱看不清楚她的神色,但听得却真切,

    “我若是男子,就好了。女儿家的命运,半点由不得自己。”

    “你小小的年纪,怎么存着那么大的志向?”崔清泱笑着说。

    “我要是有崔姐姐一半的家世,我就不用那么有志向了。别说是王妃,我要是能嫁个尚书宰相,也能给顾家带点希望回来。”顾盼盼抬头,迎着阳光,她说了一句自嘲的玩笑话。

    “你不是有兄长吗?”崔清泱问。

    “那狗东西不争气。”顾盼盼咬了咬牙槽。崔清泱没有接话,她以为她们兄妹关系不好。

    “我哥哥其实很厉害,小时候我的臂钏丢了,他能用铜板算出遗失方位。就是正经圣贤书他读不进去,夫子教的策论,虔郎能写出光耀门楣的前途,他写半篇就睡着了。正经混个一官半职,是阿耶半辈子的希望,这个希望在我哥身上,恐怕又要耽误半辈子。”顾盼盼仿佛能看出崔清泱所想,其实顾兮兮在她心里,一直是依靠一样的存在。

    “但是虔郎说,我哥哥一定有他的道理。我也信虔郎。”顾盼盼说。崔清泱笑盈盈地看着,正想开口说什么,却被骤然传来的嘈杂和惊呼声扰了眼前的安静。

    声音从大殿的方向传来,接踵而至的呼救和械斗声让两人一时心惊胆战。

    “阿娘!”崔清泱脱口而出,情急之下转身却被顾盼盼一把抓住胳膊。

    顾盼盼脑子转得快,她指了指还在崔清泱怀里的李适,意思很明显,广平王的公子还在,不能贸然涉险地。

    打斗声自前殿传来,顾盼盼拽着崔清泱就绕到后殿,从后殿进去,在大佛像后面猫着身子往前殿探。

    混在香客中持械的市井之徒,不劫财物,却单单冲韦妃而来,长安府衙役和随行护驾的侍卫很快就把人控制住了,寺院内外一时尽是哗然。

    韦妃受了惊,韩国夫人与同行的太子良娣张氏亲自搀扶着,这才想起来崔清泱和李适来。

    “快去寻我孙儿!”韦妃此时失了雍容和端庄,如寻常妇人一样急得跺脚。

    崔清泱与顾盼盼抱着李适出现时,让众人都松了一口气,韦妃一把将东宫的长孙搂进怀里,甚至湿了眼眶,唤了一叠声的

    “我的儿”。顾盼盼站在崔清泱身后,看着这场面不免感慨,天家贵人,照样是肉体凡胎。

    “母妃。”一声传来,众人纷纷侧目,见是李俶匆匆而来,朝服未换,在韦妃面前深深一揖。

    “儿子来迟,让母妃受惊了。”

    “幸好是阿适没事。大收,今天多亏了清泱带着阿适在外面,不然你说孙儿有个好歹,母妃怎么跟你阿耶交待。”韦妃轻轻拍了拍胸口。

    李俶尚未开口,却见张良娣说:“到底是太子妃虔心礼佛,才让公子得了佛祖庇佑。”张良娣美貌与巧言之下,掩饰不住算计的模样。

    她对崔清泱带着莫名的敌意。崔清泱依偎在韩国夫人身边,睨了张良娣一眼,低头整理了一下裙衫,这才开口,

    “情急之下先护着阿适,是盼娘的主意。”李俶亲自上前搀扶着韦妃,目光转向顾盼盼,颔首致意,顾盼盼看到李俶一贯的笑容,一时竟有几分恍惚,心中只剩了

    “好看”二字。韦妃轻拍了一下搀扶着自己的李俶的手背,说:“大收,咱们可要好好谢谢这位小娘子。还有……”韦妃一时四顾,仿佛在寻找什么人。

    方才韦妃身在险境,银光乍在眼前,是一位青衣木簪,游侠模样的娘子剑舞如蛇,挡住了刀刃,将韦妃救出生天。

    这一转眼的功夫,就不见了踪影。

    “东宫自然要出告示,寻找救了母妃的恩人。只是母妃,今日之事恐有蹊跷,我们暂且回去,待儿臣与阿耶细细商议。”李俶附在韦妃耳边低声说着。

    韦妃不过是宫闱妇人,听了李俶这番话,只是点头应允,对着崔清泱说:“既然清泱与小娘子相识,代东宫好好答谢。”在她眼中,崔清泱是东宫既定的儿媳,代为答谢也是合情合理。

    崔清泱行礼目送太子妃离去,转头就看到顾盼盼被刚找上来,怒容满面的顾苏氏步步逼近。

    “长本事了!不知死活的小蹄子!你要吓死我啊?!”顾苏氏气得说一句往顾盼盼胳膊上抽一巴掌,渐渐的怒气被担忧取代了。

    “天天跟着你哥那个狗东西野,太子妃的驾你都敢上赶着凑热闹?!”

    “阿娘!阿娘我错了!都怪我哥那个狗东西!”顾盼盼被顾苏氏拎着耳朵往外拽,顾苏氏下手不重,顾盼盼却喊得分外嚣张,惊魂未定的香客们看着这出小闹剧,皆是忍俊不禁,各自散去。

    崔清泱与茯苓对视了一眼,看到韩国夫人手里扇动幅度越来越大的团扇,又看着美妇脸上大写的

    “不耐烦”仨字,不言而喻,得回府了。顾苏氏一路拽着顾盼盼回了顾宅,正巧碰上顾兮兮嘴里叼着一根不知道什么野草,钱袋的绳套在食指上晃着,老神在在地往家里走。

    大门里面飞出一把竹骨折扇,顾兮兮刚灵巧地躲开,就听见顾老爷气急败坏的话传了出来。

    “畜生!又往哪条巷子里赌钱去了?!”雪白的狮子猫蹭地一下从门里窜出来,擦着顾盼盼的裙子过去就没了踪影。

    “狗东西再不长进,赶明儿猫都要离家出走了。”顾苏氏差点就要哭了。

    顾盼盼看了一眼抱着头就往叶宅的方向跑的哥哥,又看看自家爹娘,总觉得顾家要想重振门庭,只怕要等到下辈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