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花枝的缝隙,隐约看到两道清丽的身影,微妙的气氛因一站一坐泾渭分明。

    莲儿盯着千山雪保持着矜持沉静的容色,略含一分嫌弃与厌恶之色,只是在视线对上千山雪清澈的眸子才不着痕迹的隐藏。

    她的目的只是监视她喝下那碗药。

    碗里的倒影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已被千山雪明澈的眸子收入,看着碗里因风吹落下的簌簌花瓣,忽然之间那碗溢生着毒液的药汁也不那么讨厌了,她端碗仰头一送,随即又把空碗当她的面倒了倒,再冲她张嘴“啊……”的一声,莲儿皱了皱眉头,斜睨了她一眼,才缓缓开口,“姑娘还有什么吩咐的吗?”

    千山雪眼波流转,闪着宝璨的光,仔细打量了她一番,迟疑下才开口,“我老家也有个姐姐,与你年纪相仿,眸子也生得极像。”

    莲儿原本平静的容色在听到这一句,顿生淡淡的冷怒,“姑娘可别埋汰奴家了,我哪里会有此福气像姑娘的姐姐?实在不敢高攀。”

    “怎么会是高攀,我看着你就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你的手……”

    千山雪是何等的眼里,一眼就瞥见她素白的手腕上一道血印,她从怀里拿出绢帕就要上前替她包扎。

    莲儿轻挥一掌风,挡住了她,很不屑的看着她,眼底充满了敌意,而这抹敌意在千山雪看来分明是妒忌,她莞尔一笑,“主人要看到你受伤了会……”

    她故意顿下,掉了她的胃口。

    果然,这法奏效,莲儿眸色一闪,随即又冷冷道,“不会怎样的。”

    她看了一眼手中的伤,眼眸飘向虚空处,不知是怎样的心思竟让她惆怅的面色深深叹了一口气,默然不语转身就走。

    莲儿一走,见四下无人,千山雪急忙半跪在梅树下伸手入喉,不一会“哇”的一声药液成功吐出,吐完她警觉的将药液埋在土里。

    一连几日,冥月都会喂她喝这碗药,那清逸如雪的外表下,却是魔煞般的心肠,她很同情紫月,更为莲儿的痴迷不悟感到惋惜。

    今日听说是某人的忌日,冥月缅怀思过去了,想到这她浑身一抖,皱了皱眉头。

    虽已把药液吐出,但方才喝得过猛,一半的药液已下肚,此时此刻她只觉得脑子恍惚,这是每次喝完药液的症状。

    恍惚间,眼神渐渐涣散,她又陷入了迷茫之中,这次的梦不长,身子轻盈,像是被风一吹散了,心里如被掏空般,浑身散发着银色的光芒,似是月光幻化的人,踏着虚空在一片残垣断壁中看到了苍白的紫月,她犹豫着要不要靠近,紫月的胸口还残留着那道伤口,她微蹙眉心,痛苦的表情似乎还是停留在离开的那一刻,千山雪深叹一息,转身就走,不欲多留,旋然转身间,忽闻身后传来细微的声响,那是认真细听才会发现的声响,她缓缓侧转过身,凝目,她惊讶的捂住嘴,映入眼帘的便是紫月艰难的支起半身,她并没死,千山雪刚露出笑意,下一瞬又被一道诡异的身影震惊,那人缓缓而来,紫月诧异一怔,与来者对峙了一瞬,冲他喃喃一语,千山雪听不到她说了什么,看着她的口型像是,“怎么是你!”。

    下一瞬,来者在她的伤口又深送了几分,千山雪浑身一痛,痛楚难耐,像是身体里住着恶灵,它吞噬着她通体的血肉,心中又似有滚烫的熔岩要把骨头瞬间化了,她再一细看,模糊的面容渐渐离开她的视线,她终于明白这些痛楚都是来自紫月的痛苦……

    冷风沉缓,空气中静谧的香气柔柔的缠上身来,与某种魔魅的气息一撞,更觉得心中沉突,她略微清醒的神识又醺醺欲昏。

    朦胧中她似乎从一个高处坠下,她紧闭着双眼,以为定会摔得生疼,但过了一瞬浑身竟无痛感,只觉得被人环在怀里,她迷噔噔的看着那人,不难辨认是冥月。

    冥月抱着她步入了内室,轻缓的放在床榻,千山雪被柔软的锦被相拥,她头一歪便腻在其中,冥月凝视着她,手轻轻拂过她的脸颊,轻叹一声,他忽然眸色一凝,目光凝聚一点只锁在她的唇上,他蓦地俯下身,但下一瞬,却迟疑了。

    这一迟疑,千山雪倏地睁开双眼,朦胧中,她盯着冥月迟疑片刻,脑子似乎还在混沌中。

    冥月神色一顿,清雅浅笑,抢过话茬,“你在院中昏倒了。”

    她轻“哦”一声,眸色朦胧,扶了扶额,含糊道,“我梦到紫月了,你为何非要杀了她?”

    冥月半晌不作声,沉默了良久才淡淡道,“你不会懂我当时的痛苦,那日齐国战败所有宫娥妃子我无法护得周全……我不杀了她,她必定会被俘虏贬为奴或被军中的那些人染指……”

    他不想再说下去,捂着心门,垂下眼帘。

    “你……应该陪着她一起去死。”

    千山雪不屑的瞥了他一眼,目光如刀,凛冷无绪。

    冥月想着她那番话,苦笑一声,慢慢叹了一口气,“我就知道你不会懂。”

    千山雪眼底的轻蔑并未消散,冷哼一声,“可是她死了,你却还活着。”

    “我知道这对她不公平,所以……”

    冥月深深的看向她,接着又道,“所以我要让她重获新生,我会补偿她所失去的一切。”

    “荒唐,你不觉得你好自私么?你不在乎别人的痛苦,你只爱你自己。”

    千山雪这一气,竟清醒不少,下榻要走。

    冥月上前一拥,让她动弹不得,抚了抚她的头,像是在安慰道,“不会再有那样的事了。”

    千山雪凝神片刻,忽然想到了梦里的事,她细细斟酌一下,试探道,“紫月确是死在你的剑下?”

    冥月松开她,微微一怔,颇感意外,“想必你已知道当时的整个过程,是我杀的。”

    千山雪心中暗暗道,他果然不知情。

    冥月表情变了几变,重新仔细看向她,神情如发怔,他摆了摆手,倦怠道,“算了,我不知道你为何这么说,用意何在。”

    千山雪扬眸看了一眼,又懒懒的闭上眼睛,忽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窗外的人影,她登时怔住,扬了扬唇角,时机甚是好,“庄主,我这些日子总会思念家乡的亲人。”

    冥月眸中难掩一丝怜惜,“哦?是家中的双亲?”

    “山雪从小就失去了双亲,只一个姐姐相依为命,后来我们失散了。”

    “我会帮你寻找到她。”

    “也不知姐姐是生是死,不过自从我看到了莲儿姐姐,就好像姐姐从未离开过身边一样,庄主,我想让莲儿姐姐和我一起住。”

    窗外的人狠狠的咬着下唇,眸中闪着寒冷的光,一口气在心口堵着,上也不是下也不是,随即唇角一勾冷冷一笑。

    冥月眉宇间闪过疑虑,但今日千山雪对他的态度却有所转变,这让他稍稍有些安慰,心思一转,他笑了,也罢,他们俩日子还长,也不想把两人的关系彻底弄僵,她迟早会被抹去记忆,他又何必急于一时呢,迟疑片刻之后,含了一抹薄薄笑意道,“好,我答应你,以后就让莲儿陪着你。”

    他眼风往窗外一扫,清漠道,“站了那么久,进来吧。”

    窗外人影一凝,好半会才一晃而过。

    须臾,莲儿绕过屏风缓缓而来,行至跟前,她悄悄看千山雪,只见她清冷如霜,面上无任何表情,躬身为礼,“见过主人,奴婢无意偷听,只是在等主人可有事吩咐。”

    冥月清浅笑笑,并没有开罪她的意思,“山雪对你一见如故,你以后就多陪陪她。”

    莲儿眼睛有些眯着,目光在微光的映照下,含着不明深意的漫笑,“主人放心,我会细心待山雪妹妹,不会有任何怠慢。”

    言毕,她目光一转,两道微不可见的锋利只看向千山雪。

    千山雪随即身体一凛,只觉得悚然。

    是夜,窗外是幽狭墨色的天空,窗内烛火泛着微蓝诡异的光燃着,火头飘渺欲坠,好像随时会泯灭一般。

    莲儿剪了剪烛芯,摇拽而不安分的火头挣扎了下,才柔和起来。

    “我小时候常常缠着姐姐讲故事,莲儿姐姐你会吗?你不会我给你讲。”

    千山雪的神色在烛火的映照下,七分明灿又添了几分柔和,看得莲儿的眼神也跟着朦胧起来。

    莲儿音色淡淡,自顾自的喝茶,并无表情,“那些是哄小孩的,我又不是小孩子。”

    “怎么会?莲儿姐年纪也大不了我几岁,在老家,我们姐们几个时常有说不完的话,莲儿姐你也有兄弟姐妹吧。”

    莲儿以寥寥一语相应,依旧冷漠,“我没有姐妹,也无兄弟,是主子收留了我。”

    千山雪看着她的表情淡然无波,想必是从小在半云舍的缘故,她不记得自己的过往,也不是没道理的。

    这个话题并没有提起她的兴趣,千山雪便另起了话头,“莲儿姐可见过紫月夫人?”

    话音未落,她身影一凝,端着茶的手一颤,接着手劲一松,茶杯倏地眼看就要砸向地面,千山雪眼疾手快,赶紧稳稳接住。

    莲儿默然片刻,“自然没有。”

    千山雪暗暗道,也许不是她,眸色一闪瞬间想到了什么紧接着又道,“怎么这几日不见雾鹤?”

    听到这,莲儿这才回过神来,秀眉轻微一蹙,淡然道,“雾鹤为……”

    顿了下,她谨慎的看了一眼千山雪,才又恢复淡淡的容色道,“雾鹤病了几日。”

    千山雪想着她方才未说完的话,目光微沉,片刻,心中暗笑,这半云舍里人怕是受冥月影响太深,似乎是一个模子的面冷心硬,想到这她露了两分笑意。

    莲儿目光沉静幽深,看着千山雪似是凝神在想什么,那一抹笑意,她似乎看到她身上有另一个的虚影模模糊糊,与她的面庞重合又分离,她不觉揉揉眼睛,等等,她方才看到的是谁?

    “你像她。”

    突兀的一声,千山雪因了这句蓦然抬头看着她,莲儿脸上落着若明若暗的神色,有些漂浮不定,随即她笑吟吟道,“莲儿姐,你方才不是说过没见过紫月夫人吗?”

    “见过她的画像,与你颇为神似,过不了些日子你也许就成了庄主夫人。”

    千山雪微思深绽,并不理会她不着边际的设想,转而眼底溢出深意不明的笑容,“我也看出来庄主心里是有莲儿姐的。”

    莲儿轻蔑一笑,“你我只能是敌对,我不会同你共侍一人。”

    千山雪回得也快,唇角已收住笑容,“所以……半云舍只能有一位夫人,而这人决计不会是我。”

    莲儿不可思议的看向她,没有言语,目光耐人寻味的锁在她身上,似乎是在说庄主是何等的出色,她表示怀疑。

    千山雪不惊讶她的表情,眉宇间微有笑意,面上却是平静得出奇,“这些日子你是知道我心里无意于他,他纵然是在你眼里千般好,可我不稀罕,我一刻也不想忘了心里的那些记忆。”

    “夜深了,姑娘歇息吧。”

    这是沉默了良久,莲儿才发出的声音,她清漠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特别突兀。

    千山雪微微一怔,眸色一凝,再次睁开双眼时,她露出了别样的浅笑,莲儿是她出府的唯一希望,这个突破口她必须要拿下。

    两人一个睡床榻,一个睡矮榻,各怀着心思,尽管是黑暗之中,莲儿的双眸却是雪亮。

    窗外月光投下淡淡的银光,院内是一片白灿灿的花朵,房屋,树的影子层叠交错着,形状怪异,在银色的月光下,似乎都含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夜已过大半,这些日子,没有一夜她能踏实的睡好觉,屋内一些轻微声响,千山雪凝神,耳听,她倏然睁开双眼,才发现莲儿悄悄的离开。

    少顷,千山雪也悄然无声地跟在其后。

    莲儿并未有想到千山雪会跟来,她径直穿廊过亭,在一片花圃处顿下脚步,迟疑片刻,才踏入其中。

    花圃被蒙在氤氲飘渺的轻纱薄绡里,细瞧,这是她从未见过的花朵,花的颜色红得鬼魅,在薄雾里显得那么摇拽突兀。

    莲儿的动作看起来那么的小心又小心,她摘下了一朵,忽然背影微颤,眼尖的千山雪便瞧见了她手背刹那间出现了一道血痕,鲜血淋漓,似乎是在眨眼间,原本开得炫灿的花朵,如羞涩般倏然合闭,媚红的一片瞬间被绿叶淹没,千山雪被这奇特的景象震惊。

    这时,莲儿忽然感到了身后的声响,她蓦然转身,周遭一片安静,此刻空气顿时凝滞,犀利凶狠的眼锋每一寸地方都不放过,行至水池边,倾身微探了探,池水被薄雾蒙着,看不清池底,她眼中闪过一道深意不明的光,略思忖,轻笑一声,便转身离开,少顷,莲儿突然又打转回来,立在池边良久,望着平静的池水,她眸色流转唇角扯出阴恻恻的笑,这才旋然离开。

    原本平静的水池,里冒着泡,蓦地,哗啦一声,千山雪探出水面,因长时间的闭气,她大口大口的喘气,好不易才爬上来,心里暗暗道,还好这池水是温泉,方才险险的一幕,她险险的避过。

    来不及多想,她行至花圃仔细观察,绿叶紧紧的包裹着花朵,已看不到花姿,她凑近轻轻一嗅,熟悉的香气,顿时让她灵光一闪,了然于心,这就是曼陀花毒,顺着花苞她这才发现这花含毒性,生得也毒,茎叶全是锋利的长刺,单从肉眼看,就知道它锋利无比,不亚于利刃,她深叹一口气,这毒物堪比食人花。

    莲儿步伐轻快,一刻不停的径直走回院内,就着昏暗的光,行至床榻跟前,瞥了一眼,见千山雪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蒙头而睡,她皱了皱眉头,这丫头憋死才好,她抬起手想掀起锦被,但下一瞬,又忽然顿住,眼眸中闪过鄙夷的光,撇了撇嘴角,不欲多留。

    而这厢,千山雪就着暗夜,也迅疾的潜回院内,她轻手轻脚地潜在窗下,眼波流转,拾起了地上的石子往院中用力一砸,果然,莲儿窜了出来,黑夜藏着危机,也隐藏玄机,千山雪身形一闪,成功潜入屋内。

    莲儿在院内仔细的巡视,良久,未发现什么可疑之处,蓦然转身就对上千山雪明灿清澈的双眸,她浅浅一笑,“莲儿姐,是入贼了吗?”

    莲儿审视的目光在她身上轻轻一扫,见她披着大氅,微微掩唇清咳,清冷道,“呵,还没有谁有这个胆子敢闯半云舍,竖着进得来,横着出去。”

    莲儿说完不屑的眼光漂浮在虚空处,忽然觉得手腕一紧,低头竟发现千山雪不知什么时候腻在身侧,正在用绢帕给她包扎,她狠狠推了她一把,轻怒道,“不许靠近我,谁要你多事?”

    她边说边扯开绢帕,不屑的往地上一丢,脚狠踩了几下绢帕,正要转身,只见院门口清逸如雪的身影款款而来,她脸色骤然一转,和煦的笑意漫上,“主人,怎么这么早?”

    冥月清浅一笑,绕过她身侧,径直到千山雪跟前看了看,面露几分忧色道,“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莲儿闻言,心里一颤,低头看了看自己还在淌血的手背,自嘲一笑,空中飘来一片枯叶,真是不合时宜的应景。

    冥月抚了抚千山雪的头,神色一顿,几分疑惑在她潮湿的发丝上,千山雪眸光闪动间,瞥见了莲儿失落的容色,她惊叫一声,“庄主,莲儿受伤了。”

    冥月随即回望过去,莲儿手背上的伤口血痕狰狞触目,他眉宇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怎么这么不小心?”

    “庄主,莲儿的手这么美,这日后恐怕会留下疤痕,好可惜。”

    冥月沉下眸子,走到莲儿跟前,握着她的手细瞧,莲儿身子微微往后一缩,羞涩的垂下眼帘,他轻点她的穴位,血便不再流淌,他当然知道她是为何而伤,随即温和道,“你好好歇着几日,眼下的事暂且先放着。”

    莲儿体内的暖流涌上心头,闭目片刻,眸中晶莹的光化作眼底淡薄的朦胧,斜睨了一眼千山雪,僵硬的面色缓和了许多。

    庭院的花树又锦又密,微风轻送,唯见两道身影姗姗交错着映在地上,仿佛一副淡淡的水墨勾勒,摇拽的枝影,因某人的心事不免杂乱如此。

    千山雪眸色微凝重,含着两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