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日出日落、云起云收。就在衙后街的居民们像以往一样按自己的节奏过着日子时,这个不大不小的街区搬进了几家新住户,而且有意思的是,最先接触到他们的竟是素来不喜打听他人事情的岑华年。

    这天早上,岑华年像往常一样,早早地吃了一点就辣椒豆豉的汤泡饭,拎着提包往学校走去。上午学校要举行语文、算术各一趟公开课,迎接专署教育局的教学巡视。尽管担任公开课的教师范韵、路纯一业务都不错,准备也很充分,但他还是不太放心,生怕有什么闪失,影响了人民小学和荔川教育界的声誉。尤其是对路纯一,考虑到她虽然在教学上很有创意,但毕竟年轻,没有见过大场面,故此在上课前还是要给缓解一下她的心理压力。可他刚刚跨出院门,便发现对门院外停着一辆老旧的嘎斯货车,几个搬运工正从车上卸着家具之类的物什。

    又来新住户了?岑华年脑中闪过了这样一个念头。可还未等他细究此事,一个声音传了过来——

    “岑校长,你起得早啊!”

    一听声音,岑华年就知道是谁。果然,随着招呼,三天两头总要来家串门的江一贞来到了他的面前。

    “你也早啊。”看着江一贞急急赶来的样子,岑华年觉得有点奇怪。他知道她家全靠她一人忙里忙外,不将一家老小的早餐打理好,她是不会出门的。

    “我还来迟了哩,”江一贞有点气喘,“昨天闵主任跟我说了,今天早上李潇白一家要到,要我过来照看一下。”

    “李潇白?要你照看?”听她这样说,岑华年有点奇怪了:这李潇白是什么人,怎么他来此还要居委会的人照看?

    看着岑华年有所疑惑的眼神,江一贞凑前一步,小声地说道:“这个李潇白原来在广州招商局工作,这次是因“四不清”被开除,从广东遣送回原籍的,同来的还有他的老婆和姑姑。”

    原来如此。听江一贞这样说,岑华年立地明白了她为何要这么早赶过来。他知道,由外地迁来的住户,但凡政治上有问题的,居委会都负有监管责任。不知怎地,一想到这里,一种悲天悯人的情绪涌上了他的心头。他觉得这位名叫李潇白的前招商局干部太可怜了,都几十岁了,就因为一场“四清”运动,便被开除遣送了。但也就在这一刻,他突然又觉得自己有点不对劲:我这是怎么啦,为一个不相识的人?我知道他是什么人,犯过什么事?就算“四清”有什么差错,也轮不到我去说道啊!

    想到这里,岑华年觉得不宜再和江一贞聊下去,便对她点点头,向着人民小学的方向走去。可就在此时,对门院中走出来的三个人又滞住了他的脚步——

    领头的是一个四十余岁的男子,高大个、国字脸。尽管面容憔悴,但不失儒雅之气。紧跟在他后面的两个女子,一个五十余岁,一个接近四十岁。两人皆容貌周正、举止得体,一看就知很有教养。

    看到他们走了出来,江一贞马上迎了过去。

    看来,他们就是江一贞刚才说的李潇白和他的老婆及姑姑了,岑华年想着。他发现那男子知道江一贞是何许人后向她说道起了什么,而江一贞则或点头或摇头。尽管他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但从那男子谦卑的神态中,他不难得知,这一家子此刻的处境不是很妙。

    唉——

    岑华年再次摇了摇头。江一贞刚才告诉他,这位叫李潇白的男子是被开除了工作遣送回原籍的。什么叫开除工作?谁都知道,它不仅意味着政治地位的骤然下降和社会声望的严重受损,更要命的是从此没有了经济来源。没有了经济来源,那日子怎么过呢?从这一家子的情况看,都不是干体力活的料,更何况时下体力活也很不好找,弄得衙后街很多家里都有失业的人。

    岑华年不能再想下去了,他知道再想就会想到自己。尽管他已从“四清”中解脱了出来,可谁知道下一次运动又会怎样?如果自己也像李潇白那样,那一家子的日子就真没法过了。

    但事情就是这样烦人。他越不愿想,李潇白一家的情形就越不时出现在脑海里,以至整个上午陪同上级教育部门的领导观摩公开课时,精神都难以集中,只不过一般人较难观察出来罢了。

    “岑校长,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尽管岑华年在领导面前始终保持着微笑,但他的内心起伏还是透过眼神传递了出来,使得最熟悉他的范韵有所察觉。

    “没有哇,”岑华年回望了她一眼,掩饰到,“我很好的,尤其是看到你和路老师今天的课都上得很精彩的时候。”

    是吗?范韵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她觉得他有心事,不讲别的,单是平时姚显贤对他的挤兑,都使他很不安生。除了在工作中对他的掣肘外,每次开支部会,无论相干不相干,姚显贤讲话时都要暗讽他一顿。尽管自己作为与会者从未给非党员的他透过风,但他不可能一点情况都不晓得。这个学校就那么大,要想支部会议的消息一点都不传到他的耳朵里,是不可能的,更何况姚显贤本人就不是一个守纪律的人。

    范韵想什么,岑华年不得而知。他刚才也不完全是敷衍她,因为他经历的事够多的了,也早已锻炼出来了,不会抑郁个没完,更何况他坚信自己行得正坐得稳,不会因为出身不好、有海外关系就真会像李潇白那样落个被开除的下场。只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对衙后街这个地方来说,“四清”的业绩并不仅是从广东遣送回了李潇白一家。就在他陪同地、县两级教育局领导观摩公开课的时候,好像事先约好了一样,这天上午,衙后街又来了三户居民,而且其中有两户是被他们原先供职的单位派人押送回来的。

    突然遇到这样的情况,衙后街的居民不能安于现状了。大家不约而同地聚集到居委会前面的坪场中议论开来,这个被修剪得很整齐的女贞树墙环绕起来的所在一时显得很热闹。

    “你们知道搬进田兴菊家后面的那个瘦子是咋回事吗?”看着大家议论纷纷,向来被众人视为街区混混的县屠宰场零时工周八斤故作神秘地说道。

    “你知道?”众人当然不会将他说的当回事,故此很不以为然。

    “瞧瞧,用老眼光看人吧,”周八斤有点恼火了,“告诉你们,我这会得到的可是内部消息。”

    “那你说说看。”见他气咻咻的模样,众人觉得很好笑了,便顺着他的话头说道。

    “告诉你们,那个瘦子叫孟桓仁,一直在云南,国民党当道的时候在县衙门混事,解放后被人民法院录用,这次是戴上‘四类分子’的帽子送回来管制的。”见众人把注意力投向了自己,周八斤得意起来,大刺刺地说道。见众人将信将疑,又补上一句——

    “知道不,这个孟桓仁在被遣送回原籍之前,他老婆和他离了婚,带着孩子走了。”

    原来如此!听周八斤这样说,众人很有点震惊了:只道李潇白够背时的了,不料这个叫孟桓仁的比他还惨。他们到底犯了什么事,竟被端掉了饭碗,有的还要被管制!当然,居民当中,也有的想的是另一出,那就是认为上面对衙后街太不公平了:先是给安置了一个特赦的董有为,这会又给遣送来了被单位开除的李、孟等人。按说,在哪里犯的事,就该在哪里处理,凭什么不和衙后街的人打个招呼就将他们弄回来,莫非这里是一个垃圾场,活该接纳坏人?要知道他们有的根本就不是衙后街人,有的即便过去是,但也出去几十年,后来没在荔川呆过,衙后街不仅早就没了他们的亲人,连认得他们的人都没得几个了。

    看着众人一时无语,周八斤觉得有点无趣了:自己花了好大精力探来的消息,竟没引起他们的兴趣。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又有点恼火了。冲动之间,他好像与什么人赌气一般地说道:“还真看不出,原来坏人都是大学生!”

    不能这样说吧,听他这样胡诌,众人不能同意了。他们举出江片长的大儿子、闵主任的女儿、郑妈妈的务实等例子来证明周八斤的说法站不住脚,并认为即便留美归来的李潇白、在国民党中央大学念过法学的孟桓仁犯了事,大学生亦并不都是坏人,尤其是解放后上大学的。

    “那田兴菊的对象怎么说?”周八斤不愿就这样被驳倒,挠了一会脑袋,找出了一个相反的例子。

    众人一时间无话可说了。

    “就是吧。”周八斤不无得意地说。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有道理,他又举出了一个自认为很有说服力的例子:“郝治国不是解放后上的大学吗?他也被遣送回来了。”

    “这你可没搞清楚,”听他提到郝家老大,马上有人反驳道:“郝治国是因为患神经衰弱回来休养的,他还在原单位拿工资。”

    听知情人这样说,这会轮到周八斤无语了。不过,他可不愿就这样认输,故此强词夺理地说道:“反正读大学不见得是好事。”

    “你是自己吃不到葡萄才说葡萄酸吧?”听他这样说,人丛中马上便有人嘲讽起来。

    闻听此言,众人哈哈大笑了。

    “你——”周八斤非常生气了,可又辩解不得,生生将一张马脸涨得通红。

    “话也不全是像你们说的吧,”就在周八斤非常尴尬的当口,冷不丁,一个不同的声音从角落里飚了过来:“周八斤没读大学,不是他不会读,是经济条件差没法读。就算他不是大学生,也能当工人。工人是什么,是领导阶级!”

    嚯,这是谁呀?众人循声望去,发现是先前在供销社做合同工、因手脚不干净被解除用工关系的魏五六。

    “看什么看?”看到大家投向魏五六的眼光甚为不屑,一直和他站在一起的一个皮肤黝黑、骨骼粗大的中年男子为之不平了,“老魏说错了吗?这个国家说到底还是要靠我们做工的。”

    靠你们,你谁呀?众人被这大话震住了。但当他们发现说这话的原来是以收荒货为生、总是看着一整个世界不顺眼的秦得利时,不由得又哈哈大笑起来。那潜台词分明是,说什么国家要靠你们,衙后街你们都难得混下去哩!

    对话显然进行不下去了。笑过一气后,人们有的摇头,有的啧舌,四下散去。

    看着这般模样,周八斤、魏五六、秦得利等很是生气了。尤其是周八斤,非常恼火街坊们狗眼看人低,不将他的话当回事。但他不知道,他所说的那些话,街坊们虽不爱听,衙后街最有文化也是他多少有点敬重的人民小学校长岑华年却听进了耳里,尽管说话者周八斤是在人民小学就读过的极少几个因表现、成绩太差没能毕业的学生之一。

    刚才周八斤和街坊们议论的时候,岑华年正好由学校下班回家。他平素极少参加巷议,这倒不是他清高,而是在于打小父亲岑石磊就告诫他,流言不听,闲话少说。但这次,他却在众人的议论中放慢了脚步。他没料到衙后街这回被遣送来了这么多人,而且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由被遣送回衙后街的李潇白、孟桓仁等人,他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解放以来自己在历次运动中的遭遇,尤其是“四清”以后,姚显贤仍和他过不去,处处和他较劲,不能不使他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他觉得有点压抑,尽管他怀疑自己这样想问题是不是有点神经过敏。

    “爸爸!”

    一个稚嫩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朵。

    岑华年转过头来,发现是小女儿丽敏,正站在前边向他招着手。

    岑华年走了过去,非常慈爱地抚了抚她的脑袋。虽然一刻之前他还心绪不宁,但看着小女儿那可爱的脸庞时,马上便被舐犊之情给替代了。

    “江妈妈到家里来了,说是居委会有事找,妈妈要我去学校叫你。”岑丽敏出门没多远就看见父亲,很是高兴。

    今天早上还见了面,怎么没听她说起?岑华年觉得有点奇怪。但当他随着丽敏走进院子的时候,发现江一贞果然坐在堂屋里,和文淑说着什么。

    “岑校长回来了。”看到岑华年走进来,江一贞从座椅上站起来。

    “你坐你坐。”岑华年将手中的提包交给郑文淑。

    “不好意思,又要麻烦你了。”江一贞未曾开口便先表歉意。

    “没关系,只要做得到。”岑华年一口应承。

    “是这样的,听说你们的新教室很快要开工,闵主任说想请您将小工包给我们居委会。”江一贞见状,便直接了当地道出了来意。顿了顿,又说道:“你知道,我们居委会待业的人不少,这次又接受了新的遣送人员,他们虽然犯了事,饭还是要吃的。”

    “这——”听她这样说,岑华年沉吟起来。

    “你们已包给了别人?”江一贞有点急了。

    “那倒没有。”岑华年如实相告。

    “那——”江一贞有点不解了,她知道岑华年不是一个不肯帮忙的人。

    怎么跟她说呢?岑华年有点犯难了。说实在的,这事难就难在姚显贤那里。因为后者在任何校务上都要当家做主,甚至校舍修理请哪个建筑队、食堂炊事员雇哪个人,他都要插一手。以往自己也不是不将就他,可每次他做主的事情都会出问题,不是质量太差,就是费用太高,而且安排的人不是他亲戚,就是他熟人。这些人仗着他的面子,服务不好态度还很差,搞的教师们意见很大。偏偏他对自己的提醒置若罔闻,甚至认为是故意和他过不去。

    “如果实在有困难,我们就另想办法。”江一贞见状,表示放弃,只是,多少还是流漏出一点失望的情绪。

    “别别,我答应你,回头就和总务主任说。”看到江一贞不无遗憾的神情,岑华年连忙表态。尽管他知道姚显贤晓得他做出这个决定后肯定要和他纠缠一番,但既然四清工作队长说了自己还是校长,有职有权,那就不妨行使一下。再说学校办在衙后街旁,几个小工包给居委会做,这个道理是讲得过去的,谅他姚显贤再怎么难缠,也挑不出多少刺儿来。

    “那就真感谢你了。”江一贞闻言,非常高兴。

    “你别这样客气,都是街坊邻里,应该的。”岑华年诚心实意地说道。

    “一贞,到吃中饭的时候了,你将就在这吃点吧。”看见丈夫和江一贞谈完事,郑文淑在边上热情地邀请着。

    “不了,我家老贾还在家等着我啦。”江一贞再次道过谢后,起身离去。

    “也真难为她了,一个居民组长,津贴不多,管事不少。”看着江一贞匆匆而去的背影,郑文淑感慨道。

    听着妻子的话,岑华年很有同感,不过,相对江一贞,他想得更多的还是李潇白、孟桓仁这些人。在他看来,这些人都是知识分子,文质彬彬的,以何一场“四清”就成了有严重问题的人,要予以开除甚至管制呢?建国至今,搞了那么多运动,莫非这些运动都没有成效,抑或他们实在会伪装,弄到现在才暴露真相?如果这些道理能够成立,那还有多少人会在以后被审查出来呢?这当中又会不会有自己呢?

    “华年,你在想什么?”看着他不出声地立在堂屋中,郑文淑隐隐有点担心了。

    “哦,没想什么,”看到妻子有所探询地望着自己,岑华年掩饰到,“我在想今天下午怎样与姚书记谈小工包给居委会的事。”

    是吧?郑文淑看了他一眼,转身安置起了餐桌。她不太相信他说的这些话,但也不想追问下去。她不愿意因自己的关心反而加重他的心理负担。在她看来,丈夫尽管需要宽慰,但他所需要的那种宽慰不是她能给予的。与其哪壶不开提哪壶,不如多说点好消息,能平静一点就平静一点。

    对妻子的心思,岑华年心知肚明。他何尝不知道她想些什么,故此也不言及。他想,大家就这样揣着明白装糊涂吧,但愿自己的感觉和担心是多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