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里许宁和罗大方还在沿着北大操场的墙边慢慢蹓跶着。罗大方把健壮的胳膊搭在许宁的肩膀上他们边谈边走。月色清明照出了许宁漂亮面孔上的兴奋颜色。罗大方呢平日诙谐的玩笑态度此时半点儿也没有了他好像个敦厚的大哥哥在耐心地说服淘气的不听话的小弟弟。夏天的夜里操场上三三两两漫步着的情人和朋友全消散了他们俩还在不知疲倦地谈着。

    “老罗你放心我一定要说服妈妈和你一同去。我明白一个人应当怎样正确地安排他的生活。……”

    “对!小许我相信你会这样去做。……不知你怎么样?我要是一想到那火热的战斗生活心里就恨不得一下子飞到塞外去——‘好男儿当马革裹尸还’。我想就是这个时候了。”

    罗大方望望空旷寂寥的大操场高大的红楼像一扇巨大的屏风矗立在夜幕中他的心头激跃着昂奋的热情忍不住用他的大手用力地握住了许宁的手。

    许宁也被他这种漏*点感染了。他凝视着罗大方那张宽阔而又异常慈祥的大脸忽然觉得这个人是这样的高大、这样的雄伟在黑夜中他的浑身好像着绚烂的光。……他想到他在南下示威时孝陵卫中的一夜想到他平时在学校里不知疲倦的工作情形想到他对待自己舒适的资产阶级家庭生活视若敝屣的决然态度尤其想到他对一个夺去自己爱人的人竟能视若兄弟毫不妒忌的宏大胸怀许宁此时的心里又是敬慕又是惭愧。他看着他半天才激动地小声说:“我要去说服妈妈——我感激你老罗。……”

    “亲爱的朋友咱们要是能够并肩战斗那该是多么幸福呵!”

    罗大方的这句话说得这样自然、这样亲切竟使得许宁长久地不能忘掉它。

    和罗大方分别以后许宁确实是在想尽了方法去说服妈妈同时也想尽方法说服他自己。但是妈妈从年轻就守寡只有他这一条“命根子”想说服她允许儿子去打仗那是很困难的。所以到察北参战的同学第二天就要动身了可是他还没有最后决定去还是不去。

    傍晚他走回家去看妈妈。

    他的神情沮丧不安。最后一次——他必须再和母亲作最后一次的交涉。

    母亲正坐在小凳上懒懒地缝着袜底。一见儿子回来了还没等他张嘴她就捏着袜底诉起苦来。花白的头在头上轻轻颤动捏着针线的手也在哆嗦:“孩子你又来跟我商量走吗?唉我这苦命的老婆子为什么还不死呀?——你三岁就死了爹只留下你这么一条根。为了你我才活在这人世上守着你整整二十三年。……屎一把尿一把好容易把你带大。现在你要远远的走了?那不行!”许老太太的眼泪滴滴答答地流着刚要拿衣襟擦擦生怕许宁打断她的话就又急忙说下来“看你现在是个又高又大的小伙子小的时候你可多病多灾妈为你一个月总有二十多夜不能睡觉。菩萨面前磕了多少头烧了多少香……那一回你病得快死了眼看不成了我也不愿再活了吞了鸦片烟……”

    许宁实在耐不住了把手一挥打断了母亲没完没了的唠叨:“妈你这些话我听了总有百八十遍了。耳朵满满的再也塞不进去啦。你为什么总说这些?我我并没有忘掉你的好处。……妈说实在的现在咱们国家这么危急我一个青年人怎么忍心这样待下去?……妈我去参加不会有危险的。去的同学多极了他们来信都说很好……”

    许老太太急了顾不得再擦眼泪就抢过儿子的话:“孩子你不用再说什么啦反正我不能叫你去!……你……你如果真走……走我我就不活……活……”她突然扬起头盯着儿子哀伤地嚷道“中国人多得很哪就缺你一个人!”

    说到这里许宁看着没法再说下去了就赌气跳起来奔向门外。走出去两步他又回过身来看着还在啜泣的母亲悻悻地说:“妈不用哭啦!我不去还不行吗?——哼如果我一定去你也没办法。真糟糕为什么我总要同你商量呢?……”

    他一个人跑到北海的土山上徜徉了一个晚上。夏夜带着热气的暖风吹着山上的松树出沙沙的令人烦躁的声响。

    这里游人是稀少的他茫然地望着繁密的星群缀在灰蒙蒙的仿佛带着雾气的天幕上。一个年轻的纤细的影子在他眼前闪动着——她现在在长白山上?还是在黑龙江的大森林里?……

    崔秀玉——他曾经努力想忘掉的女孩子这几天却是这般强烈地占据了他的心使他惭愧也使他痛苦。

    她一定忘掉了我——忘掉了我这怯懦者。……他用力按住自己的太阳穴罗大方的声音同时在他耳边响起来:“亲爱的朋友咱们要是能够并肩战斗那该是多么幸福呵!”他感到燥热把衣服扯开双手抱住头久久地坐在一块冰冷的石块上。

    许宁的父亲是个小官吏年轻时就死了。许宁的母亲守着寡依靠丈夫留下的薄产把儿子抚养到上了大学。许宁从小生活在小资产阶级的温暖、舒适的家庭里母亲过多的抚爱软化了他的灵魂。因此虽然他的外形看起来是健康、漂亮的自从接近了革命理论、接近了卢嘉川他们他也热情地倾向了革命并且热情地参加过一些活动。但是一到紧要关头一到真的要牺牲些什么而去开辟新的道路时他就变成像一棵经不起巨风的美丽的小树衰弱无力地颓倒下来。

    当崔秀玉为拯救她生长的故乡拯救她的第二个祖国参加东北义勇军去的时候她也曾希望她所爱的许宁和她一同去。但是许宁却想还有两年大学就毕业了而且母亲还有——这是他心底的、没有和任何人说过的话:他不是东北人比起江苏——他的故乡东北那个地方是多么生疏而荒漠呵!再加上白莉苹的诱惑……结果崔秀玉和其他勇敢的战士一同走了剩下他留在大学校里伴着母亲。后来白色恐怖一严重他甚至连许多活动也不敢参加了。这次察北抗日同盟军轰轰烈烈地和敌人战斗起来他在卢嘉川和罗大方的鼓舞下也曾为了赎回过去的错误竭力动员母亲让他去参加但是谈了几次母亲都不许可他自己就失去了反抗的力量。因此许多同学处在参军的热潮中他却痛苦着、犹豫着。终于温暖、安逸的生活还是把他留住了。虽然他决定不去的时候从北海小山上跑下来双腿不禁簌簌地颤抖眼里满含着羞愧的泪珠。

    为了躲避国民党的注意和迫害参战同学是在西直门外的清华园车站搭车北去的。许宁想送他们但是因为害羞他走到西直门又返了回来。他在宿舍的床上躺了一天傍晚因为记挂着母亲他又无精打采地走回家去。到家掀开竹帘一看母亲正跪在神像前喃喃祷告着:“菩萨!大慈大悲的观世音!保佑、保佑我那孩子平平安安不要离开——永远不要离开家。保佑他回心转意像小时候一样时时刻刻不离开娘……”

    许宁噗哧一声笑了。母亲吓了一跳。一回头看见儿子站在门口像天上掉下个宝贝来她急忙站起身一把拉住儿子狂喜地喃喃道:“孩子孩子你没有走哇?好!好!菩萨保佑谢谢菩萨!”她又立刻转过身跪倒在神像前“大慈大悲的观世音!弟子吃斋念佛谢你老人家保佑了我的儿子……”

    许宁苦笑着说:“妈你不要瞎捣鬼了。什么神!是我自己不去的……弄点饭吃吧我饿了。”

    母亲受了儿子的奚落还是很高兴。她忙给儿子弄了几样好菜一边做饭一边还不住偷眼望望躺在床上的儿子生怕宝贝飞走了。

    吃着饭她忽然问儿子:“你那些走了的同学都没有家吗?”

    “怎么没有!谁也不是石头缝里迸出来的。”

    “那么他们的妈妈就舍得叫他们走?……奇怪!”母亲端着饭碗停止了吃双眼愁闷地望着儿子。

    “谁全像你这样!”许宁愤慨地瞪着母亲“她们都明白爱国的道理都想做一个真正的母亲。……敌人打来了什么儿子、家还不是一齐完蛋!”

    母亲不再出声摇摇头叹口气就去洗碗了。许宁吃过饭看了一阵书没有再理母亲就闷闷地睡了觉。睡到半夜一阵唧唧喃喃的声音把他吵醒了。他侧耳细听原来母亲又在神像前祷告着:“菩萨呀大慈大悲的观世音!保佑——保佑那些去打东洋人的青年人全平安——平安无事结结实实早点回来。……菩萨呀不要见怪!我我我实在舍不得儿子呀……”

    许宁暗笑起来:“原来她也如此呀!”他刚想和妈妈打个招呼猛然一阵激烈的打门声把许宁和母亲全吓怔了。顷刻间一大群军警照直闯进了他们的屋子。立时满屋全是凶狠狠的带着盒枪、大枪的宪兵和警察。母亲吓得紧拉住儿子的衣袖许宁也愣愣地站在门边。一个戴着礼帽的便衣胖子问许宁:“你是许宁吗?”

    “嗯。”许宁按捺住自己的惊慌点点头。

    母亲更加紧紧地拉住儿子的胳膊吓昏了。

    警察宪兵们开始乱翻起来。翻箱倒柜地闹了半天什么东西也没有翻到。一个宪兵向便衣胖子摇摇头用眼睛在请示怎么办。便衣胖子露着金牙冷笑一声:“没有吗?我来翻!”

    那个家伙刚在抽屉里翻了一下立刻翻出了一本《北方红旗》[当时北方党组织的刊物——原注]高兴地大喊道:“这不是吗?确确实实的共产分子!”

    为了捉到一个**员可以得到五百块钱的赏金特务们卑劣地用自己带来的文件安了赃。

    “有证据***真正的**!”特务们恬不知耻地又喊了一声。

    “带走!带走!”

    母亲看见带枪的家伙捉住儿子的胳膊要带他走她撕裂心肺样地哭着、嚎着扯住儿子的胳膊不放他走:“为什么带他走?……他他犯了什么罪呀?”母亲把头向特务身上撞击着好像疯子一般拚着命。正在这纷乱紧张的一霎间一个念头冷酷地钻入许宁的脑子里:“今天、如果今天坚决地和他们一起走了还会有这样的事吗?……”

    恼恨自己怯懦的感情使许宁勇敢起来在母亲和宪兵互相争夺他的纠缠中他猛然用力挣脱了母亲的手臂并且向母亲厉声喊道:“妈妈放手!我和你都应当懊悔的!”

    不管母亲的悲哭他昂然地立在地上由宪兵给他带上了沉重的手铐。 <a href="" target="_blank"></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