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静正在院子里生火准备做饭。一抬头卢嘉川走进来了。她立时扔下手里的煤球和簸箕不管木柴正在熊熊燃烧着慌忙地要领老卢进屋去。

    “怎么?你还不放煤球?劈柴就要过劲啦。”卢嘉川含笑站在炉子边拿起簸箕就把煤球添到炉口里。接着小小的炉子冒起了浓浓的黑烟。道静心里更加慌促——她正为叫卢嘉川看见自己做这些琐细的家务劳动而感到羞怯加上他竟这么熟练地替她一做她就更加觉得忐忑不安了。

    “卢兄这么久不见你……”她讪讪地说“到屋里坐吧。你近来好吧?哦你知道我多盼望……”道静兴奋地站在屋地上东一句西一句简直语无伦次。卢嘉川呢他却安详地和道静握握手搬把椅子坐在门边看着道静微微一笑说:“小林这些日子生活得怎样?忙一点好久不来看你了。”

    道静竭力使自己镇静下来。一种油然而生的尊敬与一种隐秘的相见的喜悦使得她的眼睛明亮起来她靠在桌子边还带着刚才的羞怯、不安小声说:“卢兄这些天我读了好多书明白了好多事我的精神变了。……”她红着脸不知怎样来表达自己的心情。沉默了一下看见卢嘉川并没有注意到她的慌乱和激动于是她才完全镇静下来开始向他报告起她所读的书这些书所给与她的影响以及她心情上的变化来。她越说越高兴渐渐全部消失了刚才的慌乱和不安神采飞扬地歪着脑袋说:“卢兄多么奇怪呀!怎么这么快我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好像年轻多啦。”

    “你现在并不老怎么能够再年轻?”卢嘉川眯着眼睛看着道静。顽皮的微笑又浮在他的嘴角。

    “不不是这样。”道静的神气非常庄严认真“卢兄你不知道我虽然只有二十岁可是我……我过去的生活使我早就像个老太婆了。我看什么都没意思对什么都失望甚至悲观到想过自杀。……可是自从过年那天夜里认识了你们你教我读了许多书我就忽然变啦。……”她正说到这儿一扭头现余永泽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站到屋子当中。看见他的小眼睛愠怒地睨视着卢嘉川道静的话嘎地停住了。还没容她开口余永泽转过头来对道静皱着眉头说:“火炉早着荒了你怎么还不做饭去?高谈阔论能当饭吃吗?”又没等道静开口他一个箭步冲了出去屋门在他身后砰地关上了。

    道静坐在凳子上突然像霜打了的庄稼软软地衰萎下来。

    有一阵子她红涨着脸激愤得说不出一句话。这时倒是卢嘉川老练、沉着他对砰然关上的房门望望又对道静痛苦的神情默然看了一下然后站起身走近道静的身边:“这位余兄我见过。既然他急着要吃饭小林你该早点给他做饭才对。我们的谈话不要影响他。你把炉子搬进来你一边做饭我们一边谈好不好?”

    “好!”道静正怕卢嘉川生气走掉一见他还是留下来她高兴得立时搬进炉子坐上饭锅。渐渐地气忿变成了沉重的悲哀她低下头看着地说:“卢兄替我想个办法吧!这生活实在太沉闷了。憋得出不来气。……”她抬起头来眼睛忽然放射着一种异常热烈的光“你介绍我参加红军或者参加**行吗?我想我是能够革命的!要不去东北义勇军也行。”

    “哦”卢嘉川对这突如其来的请求似乎感到有些惊异:这年轻女孩子把参加革命想得多么简单容易呀!他望着她沉了一下问道:“为什么呢?为什么想去当红军?”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不愿意我的一生就这么平庸地、毫无意味地白白过去。从小时候我抱定过志愿——我要不虚此生。黑暗的社会不叫我痛快的活我宁可去死!”

    她红涨着脸闪烁着乌黑的眼睛说下去“可是自从看了你们给我的那些革命的书明白了真理我就决心为真理去死。我觉得人活着应当像那些英雄像那些视死如归的人。卢兄叫我到火热的战场上去吧我再不能这样生活下去了!”

    卢嘉川坐在椅子上用手轻轻拍着桌子好像在替道静滔滔的言语打看拍子。他摇着头刚刚可以觉察到的调皮的微笑又浮现在他活泼的眼色中。

    “小林咱们先讨论个问题。——你该把饭锅搅一搅不然要糊了。你过去和家庭斗争不满意黑暗的社会现在又想很快去革命、上战场究竟都是为了什么呢?”

    道静突然被窘住了。她咬着嘴唇沉思着忘了搅锅大米饭真的有了糊味。卢嘉川站起身把锅搅了搅端到火炉的一边烤着她还沉在思索中一点不知道。半晌她才迷惘地看着卢嘉川呐呐地说:“我我没很好地考虑过这个。……但是我相信我不是为自己。——我讨厌那种自私自利的人。”

    “但是你这些想法和作法恐怕还是为了你个人吧?”

    道静蓦地站起身来:“你说我是个人主义者?”

    “不不是这个意思”卢嘉川的神气变得很严峻他的眼睛炯炯地盯着道静“我问你你过去东奔西跑看不上这瞧不起那痛苦沉闷是为了谁?为劳苦大众呢还是为你自己?现在你又要去当红军参加**做英雄……你想想你的动机是为了拯救人民于水火呢?还是为满足你的幻想——英雄式的幻想为逃避你现在平凡的生活?”

    道静愣住了。过了一会她又忍不住笑了。卢嘉川的话多么犀利地道破了她心中的秘密呵!她不由得害羞起来歪着脑袋半天才说:“卢兄你说得很对。过去我只想当个好人——不欺侮人也不受人欺侮。也许这就叫做‘独善其身’?确实我很少想到为旁人。但是我有一点儿还不明白:我常常省下自己的零用给洋车夫、给乞丐我喜欢帮助穷人。你能说这也是为个人?”

    “我想”卢嘉川点点头说“对一个人行为的评价——包括他一切的努力和奋斗不仅要看他的动机更应当看他的结果。看他是在推动现社会前进呢还是在给这个腐烂的社会贴金或者在挽留这个腐烂的社会。……”轻轻的、意味深长的微笑浮在卢嘉川的眼角他机警地向门外瞥视一下又看了看那个倒霉的饭锅继续说下去“小林你救济几个洋车夫或者几个乞丐能叫千百个洋车夫和乞丐都有饭吃吗?这个除了能够满足你个人的‘好人’**之外对整个社会对全体劳动人民又有什么好处呢?……说到参加红军上疆场这愿望是好的可是也得看实际情况。革命工作是多种多样的有火热的白刃战也有不为人注意的平凡的斗争。”他又转动一下着糊味的饭锅向道静瞥了一眼“像你做的这些做饭洗衣的琐碎事情如果它是对人民对革命有利的、必须的需要我们去做时不一定非要上战场才算是革命。……小林怎么样?非要当个战死疆场的英雄不行吗?”

    卢嘉川说着笑了。林道静也跟着笑了。她的情绪随着他的话像小船随着波浪一样忽高忽低。当她觉察到卢嘉川是用一种真诚坦率的友谊在向她劝告时她那由于面子、自尊而引起的不快就很快地消逝了。当她看到他爽朗地笑起来、并且露着关切的神情向她点头的时候她心里忽然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欣喜。

    “卢兄真感谢你!”她绯红的脸上浮跃着欢喜的笑容美丽的眼睛睁得又大又亮。

    “怎么中午了饭熟了吗?”余永泽狸猫一样又偷偷地跳进来了。这回他把礼帽向床上一扔一屁股坐在床上瞪着道静不动了。

    道静的脸霎地变得灰白。她愣愣地望着余永泽张不得口——她实在不愿当着卢嘉川的面去和他吵嘴。

    卢嘉川是个机灵人他一看这两个人的情况不对便赶快拿起帽子先向余永泽微笑地点点头又向道静含着同样镇定的笑容说:“我们今天的谈话很不错。……现在你们吃饭吧我该走了。”他又向余永泽点点头便走向房门外。道静默默地跟在后面送他出来直送到他走出大门道静才咬着嘴唇什么话也没讲就回来了。当她一回身却现余永泽也跟在她身后瘦脸拉得长长的像个丧门神。

    这天夜晚道静晚饭没吃就睡下了。她心里被许多复杂的情绪、思路搅扰得很惶乱。时间很久了她躺在枕上还没有睡着。睁眼望望昏昏的灯光下余永泽正坐在桌旁低头着闷。这时她的眼睛忽然盈满了泪水。

    “这这就是那个我曾经热爱过的、倾心过的人吗?……”她赶快把头蒙起来生怕他听见她伤心的痛哭。

    余永泽坐在桌旁思索着。他早就知道林道静接近卢嘉川今天他俩那种亲密纵谈的情况更加使他明白了道静变化的原因。他竭力克制自己他想:男子汉大丈夫不应该为一个女人来苦恼自己。可是当他眼前闪过了卢嘉川那奕奕的神采、那潇洒不羁的风姿同时闪过了道静望着卢嘉川时那闪烁着的快活的热情的大眼睛他又忍不住被痛苦和忿恨攫住了。他激动地坐在椅子上想得很久也想得很多。但是他毫无办法。道静这女人是倔强的是有自己独立不倚的思想的你用道理说服不了她用眼泪也不能打动她施加威力更是不行。……怎么办呢聪明的余永泽最后想出了一个奇妙的主意——给卢嘉川写封信。劝告他警告他如果他懂得做人的道德的话。

    信是这样写的:

    卢公足下:余与足下俱系北大同学而令戚又系余之同乡彼此素无仇隙。乃不意足下竟借口宣传某种学说而使余妻道静被蛊惑、被役使。彼张口革命闭口斗争余幸福家庭惨遭破坏。而足下幸矣乐矣悠悠然、飘飘然逞其所欲矣!……人应当懂得做人的道德人也应当不以危言耸听去破坏别人的幸福否则殊有背人之良知德性也。余谨以此数言奉劝足下是耶非耶?幸三思之。

    尚望明鉴。

    余永泽一九三三年三月

    信写好了他心里好像出了一口闷气舒畅一些。把信封好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走到床前。这时他看见道静睡着了。她熟睡的面孔好像大理石的浮雕一样恬静、温柔短短的松软的黑覆披在白净的丰腴的脸庞上显出一种端庄纯净的美。……后来他又看出她的嘴角含着浅浅的笑意脸上却挂着晶莹的泪珠。“她哭啦?……”这个念头一闪他立刻被一种怜悯的感情把满腔气恼全部勾销了。他忽然感到她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是一个有着崇高理想的女人。而他应当理解她原谅她。……他站在床前望了她一会儿心里想:“她是善良的诚实的她不会欺骗人不会爱别人的我干吗庸人自扰呢?……”想到这里仿佛豁然开朗似的余永泽的心情舒展了。他伏下身来在道静脸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回过身把那封刚写好不久的信一狠心投入到将熄的火炉里。看见炉口冒起一阵火光他好像做了一件了不得的事业立刻豪壮地举起胳臂连连伸出去打了几拳然后几个哈欠一打他赶快脱衣睡下去。 <a href="" target="_blank"></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