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的夜晚。

    在一间北平式的方格窗棂、白纸窗户的小房间里透出了明亮的灯光和喧闹的人声——坐满在这里面的十来个男女青年正在高谈阔论。

    在烟雾弥漫、热气蒸腾中主人白莉苹的美丽俊俏的笑脸和灵活的黑亮的眼睛是特别引人注意的目标。她站在八仙桌旁端起玻璃酒杯对每个客人闪过一个亲切的微笑:“今夜里咱们都是无家可归的孩子凑到一起。尽管日本强盗不叫咱们跟家里人一块过团圆年可是咱们偏要过个快乐年!喂孩子们快喝酒呵!”

    她这么年轻屋子里有好几个人都是比她年纪大的可是她摆着大姐的姿态一个劲管客人们叫“孩子”。她原是北京大学法学院的学生吉林省人。因为“九一八”后东北学生都和家庭断了联系在这除夕的年夜里她就约了几个同乡、同学和朋友到她的公寓来过年。她是个热情的爱热闹的姑娘。

    她的话刚完一个健壮的、面孔红红的漂亮小伙子带着青年人一股天真的激奋的神气一下子跳到桌子旁抢过了她手里的酒杯高举到头顶上呐喊着:“我抗议!在这新年之夜我要大声向反动的国民党和国民政府抗议!蒋介石的不抵抗主义葬送了东北三省使三千万无辜的同胞在水深火热中当了亡国奴隶。我抗议大声向南京……抗议!”

    这个青年就是北大南下示威时在火车上朗诵标语口号的许宁。他一边喊着一边用他微眯着的圆眼睛向全屋的人严肃地扫射着好像在寻找他的抗议的反应。白莉苹蹙着眉头微微一笑顺手打了许宁一巴掌:“许宁你这傻孩子在这儿瞎喊什么呀?蒋介石也听不见你的抗议。而且你不怕侦探听见?……来朋友们别听他!快喝酒吧。”

    但是主人的声音像落到一片荒漠的旷野中似乎谁也没有听见。有几个激忿地议论起政府的反动、不抵抗;有的触景生情想起家乡在低声叹气;一个十七八岁的纤细的女学生忽然趴在白莉苹的床栏上呜呜哭起来。这一来屋子里更乱了。白莉苹跑到这女学生身边。

    “崔秀玉别哭!是想妈妈吗?她死得是惨我们都该记住这仇恨……”她的声音低下来“别哭好孩子!像咱们这样失掉家乡、失掉爹妈的孩子老鼻子啦日本鬼子叫多少多少人都成了孤儿寡妇呀。仇恨!我们都会记住这仇恨!告诉你东北义勇军打的欢着呢咱们、咱们早晚一定能打回老家……。”白莉苹虽然老练些可是说着说着想起了自己处在狼烟下的父母和故乡她也不禁同小崔一样趴在床栏上哭了。

    屋里顿时陷入沉默中。

    这个夜晚林道静也在这里。

    她和白莉苹同住在一个公寓里白莉苹和罗大方熟他常来找白莉苹所以道静也就和白莉苹认识了。放了寒假余永泽回家过年去了道静没有和他一同去独自留在公寓里就被好客的白莉苹邀来同他们一起过新年。

    这屋里除了白莉苹和罗大方其他人她都是不认识的所以她坐在一个角落里只静听别人谈说。当她看到崔秀玉和白莉苹都哭了她忍不住走到白莉苹身边看着她们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平常豪迈的、爱说爱笑的罗大方此刻却靠窗坐着低着头不说话。连刚才那个高喊抗议的许宁也沉默起来了。

    “‘每逢佳节倍思亲。’唔今夜里我的妈妈爸爸都在、都在想念儿子哪!可、可爱的松花江呀!你那清清的水浪还是、还是那么美、美丽吗?”一个穿着破旧的西装蓬着一头乱的小个子青年显然因为酒喝多了他这带着醉意的哽咽的声音打破了屋里的沉寂。

    大家都把视线转向了坐在八仙桌旁举着酒杯的他。白莉苹不哭了她擦擦眼睛跳到这个青年的旁边夺过酒杯在他脸上扭了一下:“不害羞!于一民你撒什么酒疯呀!”

    可是女主人还没把这边秩序维持好另一边爆了更加难听的骚扰:一个穿着灰布棉袍、留着一头颓废的长、有个长而难看的驴脸、约莫三十岁的男子说了话:“唉唉诸位莫谈国事吧!让人生——更、更自由一些吧!生命流水一样瞬息——即逝……我受不了受不了!

    ……唉唉人生若梦为欢几何受不了受不了……”

    这个人正凄凉地哼着他的“受不了”别人还好许宁和崔秀玉可真受不了了!他们两个几乎同时打断了他的话。崔秀玉先跳到他跟前指着他的鼻子尖瞪圆眼睛说:“王大艺术家你喝了多少酒呀?我看你烂醉得不像个中国人啦。这是什么时候?国破家亡!可你你还说这些颓废无聊的屁话!我大声告诉你:日本强盗就要灭亡你的祖国啦请你从象牙塔里醒一醒吧!”

    许宁把手一摆讲演家似的向后一掠浓黑的头紧接着也开了炮:“王健夫请你清醒一下吧!知道吗?现在热河危急华北跟着也紧张。你老先生还有心思高谈你那虚无的妙论?”

    王健夫伸长脖子瞪着两只酒醉的红眼觑着许宁和小崔冷笑着像只挨了打的夹尾巴狗。看着他满屋子人突然爆了一阵哄堂大笑。

    过了一会人们又谈起来。

    “小白叫我们谈谈心里的话吧!你这儿可不该像茶馆一样也贴上‘莫谈国事’的条子。”于一民瞟着白莉苹向她要求着。

    白莉苹抿着嘴笑道:“我知道在这个日子你们一定都有许多感慨。我不是不愿谈我是怕引起你们的伤心来。……”说着她的眼睛又潮湿了便赶快扭过头去。过一会儿才回过头来接着说:“‘九一八’事变以后咱们东北流亡青年的生活够痛苦的啦到过年了应当乐一乐可又总乐不起来。”她想了想“好我来说个笑话叫你们高兴高兴我说完了你们每人也要说一个。许宁!可不许你坏小子瞎捣乱!”她挤挤眼皮向人们轻盈地一笑。人们都用眼睛盯住她。

    她说:“‘九一八’后正当上海八十万工人组织了抗日救国联合会派代表要求南京政府立刻出兵抗日、要求给他们枪支抗日的时候我们北平的学生配合全国各地学生也到了南京向国民党政府请愿。好呵蒋介石这时先来了一套妙法他在中央军校召集学生讲了个话嘿请听!他讲得可妙哩!”白莉苹喜欢演话剧不久之后就要去当电影明星。此刻她拿出了演戏的架势高声学着蒋介石的南腔北调。“‘现在——政府正在——积极准备——抵抗日本如果三年之后——失地不能收复中国不能复兴当杀——’”她用手向自己的脖子上使劲一抹眼睛一瞪“‘当杀蒋某之头以谢天下!’”她唯妙唯肖地学着蒋介石的声调、神色和她那美丽轻盈的姿态一对比逗得满屋子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连那个总低头叹气的王健夫也笑了。于一民竟端着酒杯跳了起来。

    “谁听他的屁话!”许宁使劲敲着桌子抢过话来“就在蒋介石放过臭屁之后不久全国的学生就开始到南京轰轰烈烈地游行示威去啦!有名的‘一二五’北京大学的同学打了先锋;接着上海、北平的学生又大批地到了南京。他们同中央大学的学生一同包围了、打毁了中央党部;《中央日报》也打的它稀里哗啦。学生们到了国民政府的大门外高喊:‘反对卖国政府’的时候嘿!堂堂国府就吓得像一摊烂泥似的把大铁门紧紧关闭了起来。……这就是前年十二月十七号的事。知道吗?”许宁说到这里突然把拳头向王健夫的驴脸跟前一伸吓得王健夫赶快一缩头。屋子里又是一阵大笑。

    “小白小许你们聊得好热闹!来新年无事让我也说上两句给你们醒酒!”罗大方今天的神色有些沉闷好像有什么事情在使他不安所以直到这时他才开腔。可是一开腔他的面色立刻开朗起来谈笑风生滔滔地像开了闸的流水:“小许南下示威时你小鬼头跟卢嘉川一起受‘优待’去了;李孟瑜跑出去带领人马攻打卫戍司令部;可我们一百八十五人却被绑到了孝陵卫饱尝了囚徒的滋味。夜里凄风苦雨我们睡在冰冷的地上周围真像坟墓一样的静寂。咱们温文尔雅的学生们一旦做了阶下囚谁个还能睡得着!咬牙切齿的长吁短叹的还有诗兴大即景创作的……你们知道寡人我也是才高八斗在那时候在那沉沉的黑夜里为了解除同学们的痛苦为了使同学们又冷又饿、长夜不眠的时间好过些我和老徐就编起顺口溜来。功夫不大我们的杰作就风行一时。在黑暗的地上这边说:‘哥儿们再唱唱咱们北大歌!’那边也喊:‘再来一个!’我们把监狱、把阴沉沉的孝陵卫军营变成了歌舞场。麦克唐娜小姐的金喉也不如我那粗俗的顺口溜受人欢迎呢。”

    “哎呀哎呀老罗仁兄你编的倒是什么惊人的杰作倒是说出来呀可把人憋死了!”小崔这女孩子瞪着圆圆的亮眼睛听得入了迷她见罗大方总是卖膏药急得要跳脚。

    罗大方一阵哈哈大笑:“小伙子们你们上当啦!我并不会编编的真是粗俗不堪。不过在那时候人们实在苦闷无聊这才乱喊一通。”说到这里他眯缝着大眼睛摇晃着脑袋滑稽而豪迈地喊道:“‘北大!北大!一切不怕!摇旗南下救我中华!’此其一也下面还有——‘既被绳绑又挨枪把绝食两日不算什么!作了囚犯还是不怕!不怕!不怕!北大!北大!’”

    “好好极啦!再来一个!”一个生人的声音突然把全屋子的人吓了一跳。大家扭头向门口一望:原来早有一个青年人站在门口听着。这人一来有认识他的立刻欢呼起来:“老卢老卢你可来啦!”白莉苹跳上前去紧握住来人的手亲切地向他微笑道:“卢嘉川好久不见你啦!”

    林道静的心里微微一动。那高高的挺秀身材那聪明英俊的大眼睛那浓密的黑和那和善的端正的面孔不正是她在北戴河教书时曾经一度相遇的青年吗?虽然那时只是短短的交谈但是这个富有才华的聪睿的人却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使她有时还会想起他来。但是此刻卢嘉川却没有看出是她她也不好意思上去和他招呼。

    卢嘉川和大伙招呼完了找个凳子坐下就对罗大方笑着说:“来伙计把杰作朗诵完。完了我也有好作品贡献给大家。”

    “对!重新打鼓开张。”罗大方张着大嘴笑了两声又咳嗽两声清清嗓子接着说道“那夜里雨越下越大我们把大家情绪鼓动起来人们渐渐安静下去。这时深夜的孝陵卫只有军营中一二未熄的灯火隐约可见再就是四处守卫我们的岗兵在泥水里来往践踏的声音。突然我们的纠察队走来报告:‘报告!政府当局派了三十多辆汽车一千多名军警要强迫我们回北平!’这一声霹雳不要紧我们又领着全体同学喊起来了!”他轻松的声调变得沉重了虽然是低声说着却洪亮有力。他说:“我们呐喊的声音比刚才还响亮、还有力。

    ‘不走!不走!先得恢复我们的自由!你们既绑来还得绑去你们要的是升官财和小民的血我们要的是祖国的幸福和自由。自由!自由!不走!不走!’”罗大方比划着挥着拳头、红涨着面孔小声呐喊着。人们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笑了。一阵沸腾的热流激荡在每个青年人的心头。大家目不转睛地望着罗大方许多人的眼睛里蕴满了泪水。

    屋子里又沉默了。

    那个驴子脸的王健夫先走掉了。过了一会儿人们才开始吃着、喝着、嘁嘁喳喳地说起话来。

    “我也来讲个笑话。”卢嘉川看看左右的人们微笑着说“最近听说的这个笑话正可以和蒋介石在中央军校对学生们高谈三年之内必可收复失地的鬼话来媲美:前几天正当热河紧张的时候宋子文飞到了承德。一下飞机他立刻对热河守军慷慨激昂地表了一番动人的谈话。他说:‘你们只管打吧!子文敢断言中央必为诸君后盾。诸君打到哪里子文跟到哪里——诸君打到天上子文跟到天上;诸君打到海里子文跟到海里……’可是热河战争刚开战的第一天敌人还离着不知有多远这位宋老官也没上天、也没下海却人不知鬼不觉地悄悄飞回了南京。”

    奇怪卢嘉川的笑话并没有像白莉苹的笑话那样引起大笑相反的人们像被揭破了陈旧的创伤唤起了痛苦的记忆都面面相觑地沉默起来。半晌小崔才低声说了一句:“糟啦!热河一完华北也快……”

    许宁忍不住了他晃晃自己的拳头拉拉崔秀玉的衣角对卢嘉川要求道:“卢兄请你把最近的形势给我们大家讲讲吧!自从形势一紧张我、我连课都听不下去啦。”

    “是呀老卢给讲讲!”小崔和白莉苹同时看着卢嘉川。

    “不我比你们知道得也不多。”卢嘉川摇摇头笑着。

    “老卢谈谈。大伙都要求谈谈吧。”罗大方亲切地望着卢嘉川对他努努嘴。

    看着大伙都对卢嘉川流露着一种尊敬而渴望的神情林道静不由得对他更加注意了。她很想挨近他向他招呼但是她又有点害羞。这一屋子人都比她知道的多都不同于她过去所接触过的人。他们都有一种向上的热情和爱国爱民的责任感。处在这么个新鲜的环境中她自惭形秽般只呆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不敢一言。

    “现在的情形确实叫人很激愤!”卢嘉川看看周围的人低声说道“叫每一个有良心的中国人忍受不下去。自从‘一二八’以后政府虽然口头上喊着‘一面抵抗一面交涉’实际上还是个不抵抗。最近山海关打了不到五天驻在那里的何柱国便奉命退出了;热河只打了七天承德也失守了。现在日寇正准备向长城各口进攻。……”卢嘉川掏出手巾擦擦头上的汗珠他已经不像刚才那样神色自若了带着愤慨和富于煽动性的音调继续讲道“中华民族到了这个生死存亡的关头蒋介石却说我们的敌人不是倭寇而是‘共匪’。几百万中**队不去打日本却更加凶残地‘围剿’红军屠杀**和爱国青年。……但是**和朱德领导的红军已经粉碎了蒋介石亲自指挥的‘围剿’得到了很大的胜利……”

    “‘宁赠友邦不与家奴!’”许宁激忿地打断了卢嘉川的话抡着拳头喊起来“嘿知道吗?这就是他们的‘攘外必先安内呀!”

    屋里十来个青年沸腾似的议论起来了。只有林道静仍然坐在角落里不声也不响。她细心地听着他们的谈话。这些话不知怎的好像甘雨落在干枯的禾苗上她空虚的、窒息的心田立刻把它们吸收了。她心里开始激荡起一种从未有过的热情。她渴望和这些人融合在一起她想参加到人群里面谈一谈。但是由于习惯——她孤独惯了加上自尊因此她一直不为人注意地坐在人们的背后不一言。

    “卢兄”许宁冲着卢嘉川突然又喊了起来“卢兄你说我们怎么办啊?我们的出路在哪里?……”

    一屋子的青年——包括林道静听了许宁这句话都目不转睛地望着卢嘉川——好像他们的出路都在他身上似的。

    一个个的脸上都显出不可抑制的苦闷和焦灼。

    卢嘉川看看对他流露着无限期望的一屋子青年也向林道静那儿望了一眼就用低沉的声音轻轻地说:“你们想找出路么?对咱们大家都在找出路——整个中国也都在找出路。那么出路在哪儿?我想出路就在反抗出路就在斗争出路也就在把咱们个人的命运和国家、人民的命运结合在一起。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国知识分子能有什么出路?今天我们先就要求得中华民族的解放然后才有我们个人的出路和解放……”

    “要找个人的出路先找民族的出路……对!”许宁挥挥拳头点了点头。

    “对是这样!”崔秀玉看看许宁轻声说。

    “可是我还是苦闷……”也有人这样嘟囔。

    屋子里又沸腾似的纷纷议论起来了。

    青年们正在议论着罗大方忽然跳到桌子边击了一下桌子说道:“嘿诸位!我说光研究理论还是不行现在咱们商量怎么做点实际有益的工作吧!”接着人们围着罗大方又热烈地谈起来了。这时卢嘉川站起身来悄悄走到林道静身边向她伸出了手:“还认识吗?林道静!”

    道静赶快站起身来握住卢嘉川的手。脸不觉一红:“认识——北戴河见过你……”

    “到北平来啦?你离开杨庄多久了?”卢嘉川语调亲切、自然好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

    “一年多了。你好?还在北大吗?”道静微笑着她对卢嘉川也有一种亲切的好像熟朋友样的感情。

    没等卢嘉川回答白莉苹一回头看见他们两人在说话她就走过来插了一句:“你们俩早就认识吗?嘿可没想到。”

    “一年多以前我们就认识。而且是在一个非常重要的时间非常美妙的地方。”卢嘉川向白莉苹玩笑似的述说着过去的情形“那天林道静正和我那位老姐夫在争论真怪有意思。嗨你怎么不在那儿教书啦?现在在做什么?”

    道静的脸孔霎地红到耳根。她怎么能够向他讲她不教书了她做了余永泽的爱人就什么也不能干了。不这不能说出嘴。她只能红着脸看着卢嘉川呐呐地微笑。

    “你问她的情形吗?她有了一块绊脚石把她绊得牢牢的!”

    白莉苹看出道静的窘状向卢嘉川作了个鬼脸笑着说“小林可是个好姑娘可爱的好姑娘就是她那位老夫子绊住了她的腿。”

    “小白小白过来!”一堆人中有人在喊小白。白莉苹向他们两人笑笑:“两位故人你们谈吧!”就到人堆中去了。

    卢嘉川和林道静两人真地谈起来了。而且谈了很久。 <a href="" target="_blank"></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