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杏怔怔地想着时辰还早,戏班子还没进来呢,哪里就赶着看戏了,可看着淑娴的脸色也不敢再问,忙赶着给她收拾了,便扶着她一路朝杜娇容屋子里去,伺候了杜娇容梳洗完毕后便一同到老太太屋里请安,老太太今日格外高兴,起得也早,正由念锦姐妹三个陪着用早饭,见她们来了就笑了起来。

    “一听见有戏酒啊你们就一个个的都勤快了,这本是老三家的起的头,她是跑不掉要忙一整天的,早早就到园子里忙活去了,老二家的也跟着起哄,现在大夫人也赶着来了,想必是要凑这个热闹的。”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杜娇容顺势道:“到底是老太太厉害,我们这点小心思哪里能逃得过老太太的法眼去?只是您老人家也别说出来嘛,怪臊人的。”

    说话间已经就着红玉的搀扶到了老太太跟前,在她身边陪着,又作势要接芝兰手里布菜的筷子,却被芝兰抿嘴一笑躲了过去。

    “如今可不能了,老太太说了,她跟前的事可不许劳动夫人伺候,夫人且坐下吧,这里有甜丝丝的银耳莲子羹,且尝一口,陪陪老太太。”

    “唔,好丫头,就该这么对她,谁叫她总不记得自己是双身子的人,偏爱事事操心,听说前几天又带着人拿着清单上库房去给锦丫头清点嫁妆,你说你怎么就这么劳碌命呢,我们家虽然人口不多,到底还有几个识数的,哪里就能把你们家大姑娘的嫁妆给点少了,委屈了她去?”

    老太太眯着眼睛一口含了念锦递过来的甜姜片,含含糊糊地嘟囔,这话明里是抱怨,却带着满满的疼爱和赞赏,众人哪里能听不懂,也纷纷称赞大夫人对大姑娘真真尽心,杜娇容只浅笑不语,一面觑着老太太的脸色陪着说些开怀的玩笑话。

    一时有丫头走进来说园子里已经备下了,二夫人和三夫人叫她来请老太太与诸位,老太太心里高兴,便携了念锦的手走在最前头,月晴菱涓陪着,后面跟着铃儿和芝兰一左一右地搀扶着杜娇容,淑娴和红玉跟着,依绫悯罗姐妹手拉着手跟在后面,余睿余松两兄弟难得今日不用上学,早跑到园子里疯玩去了,哪里肯跟在女人堆里受拘束。

    因这日天气晴朗又颇凉爽,因此老太太也不肯坐轿,索性带着众人一路走一路逛,说说笑笑走走停停,倒是十分和乐悠闲。

    这里淑娴却一个不稳晃了晃身子,秀杏忙扶住她,却听见红玉轻笑了一声道:“姐姐今日的脸色看着倒真是苍白得紧,可是身上不痛快?”

    一句话惹得老太太也回了头,打量了淑娴片刻方皱眉道:“果然气色不好,你要身上不爽利就回屋歇着吧,你们夫人随我,总还是有人伺候的。”

    淑娴哪里肯此时就走,忙咬牙笑道:“哪儿有的事,并没有哪里不好,早就盼着跟着老太太乐一天呢,可是万万不敢生病的。”

    老太太听了这话脸色方好转了些,到底是个欢喜的日子,她要当真在她面前病倒了着实有点触霉头的意思,老太太向来讲究这些,如今上了年纪,就越忌讳了。

    想必红玉跟着她贴身伺候了几年,是深知这点的,因此淑娴趁着众人只顾赏花观景,狠狠剜了红玉一眼,红玉却当没看见,扭过头去同抱着四小姐的奶娘说话。

    上午老爷们都在外头,便是一家子的女人们坐席,老太太喜欢热闹喜庆,因此戏台上皆是些吹吹打打鼓乐欢腾的戏码,念锦淑娴由秀杏扶着进进出出好几次,便悄悄拉着秀杏细问。

    “秀杏姐姐,姨娘可是哪里不舒服?方才当着老太太,我也不好细问。”

    秀杏正为这个犯愁,到底她是贴身服侍的,淑娴又捂着不叫旁人知道,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岂不全是她的责任?便支支吾吾道:“不知怎么身上不自在了好几天了,奴婢劝她请个大夫看看,她就是懒怠动。”

    “这可不是胡闹?等散了我去跟大夫人说,去请个大夫来吧。”

    “那就多谢大姑娘了,姨娘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她不许奴婢告诉旁人,奴婢自然一个字也不敢多说,还求大姑娘……”

    “放心,我总不说是你说的便是。对了,那个养身汤不知姨娘喝着怎样?”

    “天天喝呢,如今自己做了,姨娘便叫我早中晚都做一碗,总想着能早日补回元气,姑娘方子里的燕窝自然各房都有定例不能多用,不过红枣当归倒都是寻常东西,姨娘便嘱咐我多多放些,不知妨不妨事?”

    “不妨,只是肉桂不可多放,那东西火气大,吃多了也不好。”

    念锦一面看戏一面笑着回答,秀杏见淑娴抬头四下张望,想是寻她,忙辞了念锦跑了过去,那里又听见说开席了,请老太太和夫人们到里头去坐,戏台上也稍稍安静了些。

    因是家宴也没有诸多规矩,一家子女眷团团圆圆围了一张大桌子在里头,垂下一道绢纱帘子,外头就是三位老爷带着两位少爷坐着。

    因杜娇容有了身子,老太太自然不肯叫她多动,二夫人又不多话,因此便偏劳了三夫人,里里外外的张罗,一家子吃得十分尽兴,却忽然听见咣当一声,竟是一直守在杜娇容身后的淑娴倒在了地上。

    “这是怎么说?老太太,您看这……”

    杜娇容被她一把冲得一个趔趄险些撞在桌上,忙用手挡住肚子,却也吓得脸色煞白,见众人都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只得强作镇定请示老太太的意思,老太太一番兴致被这一出给败得干干净净,把脸一放道:“找两个媳妇进来抬回她房里,再找个大夫看看吧。”

    一时有两个身形高大的粗使仆妇进来抬起了淑娴,秀杏跟着走了出去,余天齐在外头听见动静也已经走进来,见淑娴脸色白唇色泛青,心里也不由担心,可老太太面前正一大家子团圆取乐,他是再也不敢说出要离席的话,只得耐着性子陪坐,却吃什么也没了味道,心思早飘忽了出去。

    杜娇容见他别别扭扭的样子不由叹了口气,扭过头对二夫人道:“二夫人且陪老太太坐坐,到底是我屋里的人,我看看她去就来。”

    说罢又看老太太,见老太太不言语,便躬了躬身子悄悄朝门口退去,却听见老太太对余天齐道:“大老爷陪着吧,可别叫外头人知道了笑话我们余家,只顾着小老婆,连大了肚子的大老婆都不管了。”

    余天齐听老太太口气不善哪里敢顶撞她,忙连声答应着追了出去,与杜娇容二人携手进了淑娴的房间,正好见秀杏陪着大夫走了出来。

    “给老爷请安,夫人好。”

    “有劳先生,不知里面那位是什么症候?”

    双方见了礼,各自坐下,又有丫鬟上了茶,余天齐便询问起了淑娴的状况,大夫却眉头紧缩不住摇头。

    “可是有哪里不妥么?先生且明白与我们说来,这么着岂不叫人心焦?”

    杜娇容急得忍不住插嘴,还是余天齐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能有什么不妥,你莫急,且听先生说说。”

    那大夫捻着几根花白的虎须思量了半日,方幽幽开口道:“老夫进出贵府也有些年数,里头那位姨娘如今三十不到,应正当康健壮年才是,可就她的脉象看来,竟已然有油尽灯枯的征兆。”

    一句话说得余天齐和杜娇容皆瞠目结舌地坐着,还是秀杏一下子扑了过来跪倒在地。

    “先生可是看仔细了?我家姨娘已经迟了半个多月月信不来,又常常犯恶心,这几天还直嚷腰酸,会不会是喜脉?”

    一句话说完大夫尚未回答,杜娇容先一拍手笑了起来。

    “可不是喜脉么?我早些时候也是这么着来着,难不成淑姨娘也有喜了?恭喜老爷贺喜老爷,真是祖宗保佑……”

    “夫人且慢,老夫方才细细为姨娘切了三次脉,断断不是有喜。虽呈滑脉之征兆,但以姨娘的脉象来看,分明是食滞内热,更兼肾虚,方才这位大姐所说月事不行与腰酸,只怕全是肾虚的缘故。再请问这位大姐,姨娘可有心绪不宁、暴躁易怒的症状?”

    那大夫见杜娇容喜不自胜,忙一口打断了她的话,秀杏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又被问了个正着,心里也不由着慌,莫非观音庵那里找的是个庸医诊错了脉不成?

    余天齐见她愣,耐不住催道:“先生问你话,怎么不答?”

    “呃……是,先生说的是,姨娘进来的脾气是暴躁了些。”

    “那便是了,姨娘这不是喜脉,竟是个大症候,需要好生调理方能再图后继。老身这就回去写方子,老爷不拘哪位小哥,派一个跟我去吧。”

    那大夫说着便抬脚就走,余天齐见他走得急,忙起身跟上,却听见身后杜娇容又开了口:“先生请留步,先生说得医理我们妇道人家听不懂,只是我们这位姨娘一心想再给我们余家延续香烟,一颗心是极诚心的,如今这个症候,不知……”

    “劝夫人莫要再动这个念头,到了这个地步,人能留住变好,只怕子孙缘上是就此断绝了。”

    那大夫连连摆着手朝外走去,余天齐原是要送送,却被他的话惊得呆如木鸡,杜娇容朝秀杏扬了扬下巴,秀杏忙追着大夫送了出去,自去找个小厮拿药不提。

    这里淑娴虽不曾当真晕厥过去,却也着实身上难受得紧,躺在里头也歇不住,便扶着墙悄悄走到门口,隔着帘子听大夫和余天齐他们说话,如今早已吓得三魂七魄去了一半,一双手紧紧攥住了门帘子才使得自己不脚下软倒下,却听见外头又传来杜娇容和秀杏的声音。

    “药拿回来就叫个婆子熬上,你只在这里守着吧,淑姨娘身边最信的人只得你一个,如今她病得这样,你再不在身边,只怕她心里不痛快,越加重病势。”

    “谢夫人体恤,只是……全为着夫人是个通情达理的大善人,奴婢便斗胆多嘴,如今我们姨娘病得这样,听大夫说着竟是难活了,若是老爷……老爷肯多看顾些……”

    秀杏说着说着便捂着脸哭了起来,从前老爷和姨娘是怎么恩爱,她都是看在眼里的,没想到如今老爷一听见姨娘再不能生孩子了,竟不顾她病势沉重,看也不进去看一眼就走了,把这个摊子全丢给大夫人。

    外头一阵沉默,只有秀杏抽抽搭搭地抽泣声,良久杜娇容方叹了口气道:“好丫头,你是个忠心的。你心里莫怪老爷狠心,今日是个好日子,老太太又高兴,他实在脱不开身,明日闲了自然来看你们姨娘。你且好生照顾她,劝她放宽心吧。”

    说罢也欲离去,却听见里头咕咚一声,忙掀开门帘子一看,却见淑娴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两眼翻白朝上倒插着,双手紧紧握拳,嘴里嘟嘟哝哝不知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