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坛翠涛,三两家常话,小二斜眼看着去而又返的穷酸书生,只是悄悄的啐了口唾沫,毕竟对方是被那位看着衣着朴素却出手大方的小公子引进门来的。

    “谭君子,你是在澜沧郡讨不到酒喝,就跑来青锋郡骗酒了,在官兵面前张口闭口见谅则个,怎的此刻如此硬气。”苏问虽然吃过饭,但依稀听到对方肚中咕咕,知晓这个穷的只剩下满腹锦纶的书生只懂得折桃花换酒钱,却不知五谷下肚的好滋味。

    满饮了一碗翠涛的谭君子显然是跟对方数落起来后便没了最初书生那些个繁文缛节,筷子也是舞的飞快,毫不顾忌对方尚未动筷端坐不动,摸了摸嘴角的油渍,偷笑着说道:“民不与官斗,再说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

    苏问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很适宜的打击了一句,“就从没见过有你这么落魄的秀才,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一条放在你身上都是种讽刺。”北魏的科举与学府的入试可以说是天下的寒士一跃龙门的机遇,尤其是前者,自从李居承执政以来,不知多少被权贵打压的士子得以翻身,虽说如此上位的手段为人不齿,一篇妙笔生花的赞美文章就能换一顶六品的官帽子,不趋之若鹜的有几人,巧的是眼前就有一位。

    说到此处谭君子长叹一口气,借酒消愁愁更愁,红晕浮上脸颊,不醉胜似醉,指点江山起来,“落魄?子曾经曰过,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厉害,厉害,所以你的子早就死了。”苏问听不得这种文绉绉的言语,更是不喜欢那些总把别人的道理挂在自己嘴边的家伙,像是在为自己所做的种种寻找借口,“谭君子,我请你吃酒是因为你敢大骂李居承整整五年,又因为你列出的四大罪每一条都有理有据,可是你骂的再响亮也无非是我就着一碗翠涛下肚的谈资,敢讲的人不多,敢听的人也不多,你拿古人自比,可真正属于你的东西又有多少,日后我若能听到别人口中的子曰来自于你谭君子,那么这两顿酒就算没白喝。”

    谭君子正襟危坐,手中端着的酒碗停在半空中,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苏问继续说道:“其实我一直很好奇,天底下这么多读书人就算心中再如何瞧不起那位李居承李宰相,可仍是下笔如有神,恨不得吐尽平生所有的辞藻去赞美对方,难道这不是赤裸裸的讽刺吗?你谭君子是真人,可真人就混成这个样子,是不是又太寒酸了些,我以前总听说东晋是天下读书人的朝圣,可东晋的灭亡,其中少不了这些读书人的功劳,你说那位同样是读书人出身的李宰相有没有看清楚读书人骨子里生出来的毛病。”

    “这!”谭君子突然低头沉思,不可不说五年前的李居承在他心中的位置甚至超过了书中那些死的透透的子们更加让人倾慕,这个念头就算放在所有读书人身上都是如此,古今中外第一书生,除了传闻中那个开启了帝王命途的神人外,就连诗仙唐一白都承认李居承做到了所有读书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若说贪财,位极人臣的李居承可图天下尤其会在意这些身外之物,只为三两句美誉,扶大厦之将倾的无上功绩,饶是南唐百姓提起这位早已是死敌的老者都会打心里竖起大拇指,叹一声大唐若得李居承,逐鹿天下惧谁人,可怎么就是这么一位荣耀才德集一身的完人,却在晚年时做出如此之多的荒唐事,实在令人费解。

    “我不读圣贤书,也不知道你们读书人那些臭脾气,可我读过不少野史,多的是侠以武乱禁,儒以文乱法,当初李居承踏碎了多少想要乱禁的侠,却偏偏对你们这些读书人宽容至极,若是有一日他死了,你们之中又有几人敢冒着天下之大不韪替他赞誉几笔,这就是我自以为的文人,读的是天底下最有道理的圣贤书,眼光却是最短浅的鼠目。”

    谭君子深吸了一口气,散漫的目光缓缓凝至一处,片刻后冲着苏问拱手一揖,沉声道:“书生知晓今年该写些什么了。”

    “不骂李居承了?”苏问搔了搔头。

    “不骂了,书生要骂一骂这天下的读书人。”

    苏问嘿嘿一笑喝了一口翠涛,轻声道:“晚走几日,我要摘下一颗好大的书生人头,济世救国的读书人如何变成了两手不染血,冤魂绕头梁的刽子手,也好为你的文章增添两分蕴彩。”

    苏问提起酒壶要与谭君子再满一杯,却被对方用手掌盖住了碗,摇头说到:“不喝了,等我何时真正问到李居承,再来与公子不醉不休。”

    算不上什么道理,苏问只不过说了些这几日看到的、听到的以及他认为的,如果能够让谭君子寻到一丝属于自己的道路当然是极好,哪怕没有只当是醉酒后一吐为快,免得在心头挤压的东西多了,在看这个世界也就觉得沉重。

    付了酒钱,先前那名凶神恶煞的小二也毫不吝啬的送上一声,大爷慢走,人生百态苏问早已经从书中窥探了一二,这几个月来亲身走过千里路,才越发觉得这世间找不到两片同样的叶子,也没有同样的人,千人千相,真是精彩。

    出门的匆忙,被一个人撞了满怀,好在苏问不再是当初那般弱不禁风,甚至比起一旁的谭君子都有力许多,连忙扶住对方,这才发现竟是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

    那乞丐撞到人了非但没有抱歉之意,反而冲着苏问发笑,那张被污渍遮掩的小脸透露着青葱年岁,但身子如成年人般结实,站直之后才发现比苏问整整高出一个头来。

    深谙圣贤礼仪的谭君子很是不满对方只顾傻笑而没有歉意的模样,无奈对方除了衣着褴褛,脸上多了些昏沉之外,可不像个饱经风霜食不果腹的乞丐。

    苏问摸出怀中喝酒找回的散碎银子施舍给对方,只见那乞丐并处两指,却是惊人的狰狞,好似皮肉在烈焰中灼烧之后重新凝聚成一团,骇人的两指夹起一枚银两,笑声骤然变得愈发冰冷起来。

    “苏先生你可见过这世间比临渊还要黑暗的地狱,你赠我两次救命钱,我还你一句救命言,从哪来回哪去,青山竹影度一世。”

    苏问皱起眉头,并没有被对方的语出惊人所震撼,而是十分慌张的在意对方竟然道出了他的本姓,“你是何人,怎么知道我姓苏。”

    那乞丐摇头晃脑只顾笑,两指间的银锭瞬间化作一缕青烟被其吸入鼻中。

    那一刹那,苏问晃神眨眼,却发现对方早已经没了踪影,街道上人来人往,似乎从未有过这人出现一般,莫非是自己的幻觉,身旁的谭君子如同酒醉,神情迷离的打着酒嗝,一问三不知,不觉心头一紧,带着不知何时醉倒的谭君子快步朝着客栈走去。

    一处街角幽暗处,一双令人胆颤心惊的狰狞手掌正玩弄着那锭碎银,乞丐嘴角阴森带笑,看着苏问离去的背影,自言自语着,“苏先生,这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我们回来了。”

    回到客栈的苏问匆匆给谭君子开了一间房便钻回了自己的房中,这才发觉浑身已然被汗水打湿,不知怎的他越觉得刚才发生的一切是自己酒醉的幻觉,那人的脸和那双狰狞的手就越发在他脑海中清晰起来,可任他绞尽脑汁仍是记不起这人是谁。

    解开已经湿透的衣服,那身触目尽心的伤疤要是让谭君子看到了,不知对方是否还有胆量说出不该读书而要去习武战沙场的豪言壮语,满了一盆热水,直到整个身子都沉了进去,口中呼出的气体化作一枚枚气泡鼓出水面,足足有半刻钟,紧绷的身体踩在热水的轻抚下渐渐松弛。

    脑海中那副挥之不去的画面不断清晰起来,直到苏问肯定自己一定经历过这一幕,连同那名乞丐用异样的音调在他耳边的冷笑都同时响起,“你见过比临渊还要黑暗的地狱吗?”

    临渊号称北魏最残酷的坚毅,阴曹地狱十八层,临渊还在十九下,仅仅是阴曹的存在便让满朝的文武都噤若寒蝉,若是真正进了临渊狱,只怕才知晓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从哪来回哪去,青山竹影度一世,是要我回到沧州木屋吗?”苏问眯缝着眼睛,接着水汽朦胧的看到那座在拒南城山坳中的小木屋,救命钱换救命言,“我会死吗?可我不会回去。”

    “从我离开木屋的那一天起,我就不打算回去了。”

    苏问窜出木桶,寻了一件干毛巾将身上的水渍擦干,换上身干爽的衣服,李在孝断了所有后路,无牵无挂的前往京都,陈茂川小心翼翼踩着别人留下的阶梯直到站起身来,我苏问求的不多,普天之下何处不是我容身之所,我不信命,只信命在我手,不觉想起谭君子的一句话,原来自己讨厌的道理里真的有几分存在的价值,装模作样的朗声道:

    “子不语怪力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