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月,岛城。

    lb公司的岁末年会上,林儿独自坐在宴会大厅的一隅。

    南方的都市,一般来说,下半年找工作要比上半年困难。可儿的运气还算好,lb公司业务的重心在这几年由国外向国内不断扩展,所以对市场销售部人员的需求也一直在增加。她来lb公司应聘的时候,正是市场部四处招聘求贤若渴的时机。

    不过,她在公司里上班还不到三个月,即便是和某些同事电话联系过,也是素未谋面的。所以这样的年会,她看到的大多数是陌生的面孔。同部门的女孩子们刚才还和她坐在一块儿聊天,可舞曲的时间一到,她们就被熟识的其它部门的同事拉进了舞池。

    也有几个男同事过来请儿跳舞,可她婉言谢绝了。她最后的一次起舞是和一个风姿卓越的男人。曾经,那个男人包下了整个酒吧,就只是为了和她跳一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舞曲。

    她想,她这辈子恐怕是不会再去和第二个人跳舞了。因为,那次和他的共舞已经用尽了她所有的气力,已经舞尽了她所有的幻想,已经花光了她对跳舞的所有的热情。

    在年会的举办形式上,外资公司和大多数的本国公司还是有所不同的。外资公司的年会吃的是自助餐,喝的是红酒果汁,甚至还有这样的舞会环节来活跃气氛,以加强同事们之间的合作关系。就连远在饶镇工厂的管理阶层也赶了来,参加这一年一度的抽奖晚会。

    正是因为年会热闹而隆重,所以来参会的人个个都是西装革履衣香鬓影。儿不知道lb公司的年会举办得这么盛大,所以在穿着打扮上也就只是像平常那样的简单随意。当她看着那些裙裾飘飘的女同事们周游于自助餐台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是格格不入的个体。不过这样也好,这样就没人注意她,更加不会被打扰。

    熟悉的音乐声响起,儿的心中一滞,是y姐的《亲密爱人》。

    上个礼拜,庄薇打电话给儿,问她知不知道y姐去世的消息,儿难过地点头。儿清楚地记得,fd病毒肆虐的时候,y姐还领着港城众多的歌星影星为大家鼓气对抗病毒,可转眼间她竟然就离开了,这叫儿怎么不难过?

    y姐,是儿最喜欢的明星之一。她喜欢她不仅仅是因为她的舞台魅力,更是因为她欣赏她不屈不挠的精神。从四岁上台卖艺到四十岁完美谢幕,她留给大家的印象永远都是那个坚忍坚韧的y姐。可是,三十六年的舞台荧屏生涯,又有谁真正了解个中的辛苦甘甜?

    儿忽然想起“哥哥”去世之后,她和乔天霖买来很多“哥哥”演唱会和电影的vcd。碰到乔天霖有空的时候,两个人就会窝在改造成小影房的杂物房里听歌看电影,其中有一部电影就是“哥哥”和y姐主演的《胭脂扣》。

    《胭脂扣》,读书的时候,儿就知道有这么一部片子,演得好,得了很多奖项,可她一直都没机会去看。

    当她和乔天霖依偎在一起看这部电影的时候,眼泪就没停过。而让她泪眼婆娑的更是影片的最后,如花对着陈十二少说的那句:“十二少,谢谢你还记得我,这胭脂盒我挂了五十三年,现在还给你,我不再等了。”

    那时候,她抱着纸巾盒,乔天霖抱着她,他笑她看个电影也哭得一塌糊涂。她不理他的嘲笑,只说如花真可怜,爱得这么痴心这么彻底这么决绝,却不幸遇到了个负心的情郎,让她苦苦等了他五十三年。

    瞧着她那么认真的样子,乔天霖问她,如果换作她,她还会等吗?那时的她想,应该不会等吧?五十三年,这么漫长的时光,怎么等?又如何去等?一个人花上一辈子的时间去等另外一个根本不知道等不等得到的人,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毅力?她说,她恐怕是做不到。所以,她可怜如花,但她也敬佩她,她的所为绝不是世间一般的女子能够做得到的。

    看《胭脂扣》的时候,她对他说,“哥哥”和y姐是那么要好的朋友,“哥哥”离开了,y姐肯定很难过。他听了,点点头却并不言语。她想,他的心里应该也不好受。

    这些出色的明星伴着他们这一代人的成长,在他们最放肆的青春岁月里扮演着不同寻常的角色。可如今,y姐竟然随着“哥哥”而去。就在同一年,在这同一年最后的日子里,她随着他去了,好像是怕再等多两天就找不到他似的,她要在同一年里跟着他走。

    这世上的人和人之间在冥冥之中到底有着怎样千丝万缕的联系?儿不知道,她只是豁然觉得人这一辈子过得很快。很快地就不见了无忧无虑,很快地就有了烦恼心思,很快地就没了风华绝代,很快地就染了暮霭添了白发,更是很快地就变成了那一黄土,那一捧细沙。

    儿忽然有些灰心。小时候总想长大,可现在的她宁愿不长大。不长大就没有烦恼,不长大就没有忧愁,不长大就不会为了人世间这些高兴的悲伤的事情长吁短叹。

    《亲密爱人》的音乐已经到了尾声,儿面前白色瓷盘里的食物也早已冰凉,可她却不想起身去换些温热的东西来吃。她的眼眶没来由地湿润,灯光摇曳歌舞升平,谁会懂谁?谁会明白谁?谁又会在乎谁?

    就在这要结束的音乐声里,是谁的呼喊在耳边响起,熟悉又陌生:“儿?林儿?”

    儿的心上一跳,是他么?不太像他的声音,可却是她熟悉的声音。她慌乱地将头抬起,脸上是掩藏不住的惊讶。为什么他们都喜欢用这种意想不到的方式与她来相遇?

    年会结束了,儿迫不及待地打了电话给庄薇:‘‘薇薇姐,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你猜猜今天晚上我撞见了谁?’’

    庄薇的头发正吹到半干,被儿的电话打断只有停了下来,所以没好气地抢白:‘‘撞见了谁?不会是小贝吧?如果真是撞见了他也千万别张扬,赶紧地靠拢去拍个合影,最重要的是别忘了他的签名!当然,如果你有本事可以和他来个礼节性的亲密拥抱,那就是最爽不过的事情了,姐姐我保证你会偷着乐到老。’’

    儿笑了:‘‘谁踩了姑奶奶你的尾巴了?这么大的脾气?’’

    庄薇翻了个白眼:‘‘除了你还能有谁?别卖关子了,快说撞见了谁?’’

    儿乐呵呵地应道:‘‘今天公司年会,我看见刘皓了!他居然也在lb公司,销售e组,简直不敢相信我和刘皓会在同一间公司而且是同一个部门!诶,这几年你有没有见到过他?他竟然剪了个平头!你知道他以前就喜欢把头发留得长长的,还老说那样子帅。这么个平头,让我一下子都不敢认他了。哈,你说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听着儿略带兴奋的轻快女声,庄薇忽地没了声音。

    刘皓是庄薇的大学同学,是儿的初恋男友。虽说他是庄薇的同学,可这几年的同学聚会他都没有出席,所以庄薇也并没有见过他。只是在前年的同学聚会上,她偶然得知刘皓在岛城,却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真有这么巧的事情,原来他也在lb公司。

    有熟人在同一间公司固然是好事,不过如果两个人是前任的关系,那就不好说了。毕竟不是每一对分手的恋人都可以成就‘‘分手亦是朋友’’的故事。这么一想,庄薇便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那你们见了面还好吧?’’

    儿一愣,停了几秒,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当然不好了,我们打起来了,你猜猜最后谁赢了?’’

    其实话一问出口,庄薇就知道是自己冒失了。就连儿都已经毕业好几年,更何况是刘皓?

    大家都不再是年轻冲动的年纪,中间又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还有什么不能够云淡风轻地坐下来聊的?于是庄薇笑了笑:“我当然知道是你赢了,所以才怕你们赢的输的不顾场合地抱头痛哭。”

    儿无语:“薇薇姐,要哭也是躲起来偷偷地哭,这年头谁还会把自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样子给别人看哪?”

    庄薇摇头:“别告诉我你现在还为他偷偷哭鼻子!”

    儿一怔,只有她知道庄薇口中的他是谁。她的声音霎时低几分:“我都不记得怎么去哭了。”

    庄薇在电话的那头默然。儿离开深城之后,庄薇倒是目睹了乔天霖的彷徨无助。

    她明明告诉他儿已经离开了“华乐园”,已经离开了深城,可他好像总不死心似的,只要有空就跑到庄薇的楼下。然后手里拿着一支烟,望着儿曾经住过的,却没有亮灯的屋子出神。有时候,刚巧庄薇路过,他也只是跟她点点头,却并不去询问儿的消息。他这么痴心的模样弄得庄薇都怕自己忍不住要告诉他儿的住址了。

    庄薇抿了抿唇,心想,还是告诉儿吧!于是说道:‘‘有件事情一直想着要告诉你,因为你有权知道。’’

    儿狐疑地问道:‘‘什么事情这么慎重?让我们日理万机的庄大小姐思来想去地纠结?’’

    庄薇斟字酌句地说道:‘‘何晓曼,她去了y国,就在上个礼拜。她和乔天霖的孩子,好像没了下文。’’

    儿的呼吸一滞,心在狂跳:“什么!?”

    庄薇肯定道:“陆原告诉我,他们的孩子没了。是做了手术还是其它的原因我就不得而知了。”

    儿觉得自己的呼吸就要停止,却又听到庄薇幽幽的一阵叹息:‘‘其实,乔天霖一直都在找你,可是,你们还回得去么?’’

    还回的去么?在这样的一道裂痕之后,他们,他们两个还能回到从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