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莎乐美临走所说的话,一阵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难道岳父大人亲自前来收拾不听话的女婿?或许莎乐美已接到最后通牒,即将被捉回“蛞蝓镇”长期禁闭?只要以上猜测大致吻合,追上去兴许会白白送命,很难带来任何改观。推断,怀疑,焦虑,不信……杰罗姆-森特脑中浮现不少晦暗的可能性。习惯了严酷的军旅生涯,他对以身犯险早就十分麻木,前不久世界末日还是别人的难题,自己不过适逢其会、贡献点廉价的同情;倘若妻子一去不返,大崩溃的涟漪无疑也把他照应了一把,继续冷眼旁观就变成自欺和自嘲。

    危机迫在眉睫,使命感和妻子的安危必须二择其一。想到“半畿尼”随时可能与自己联络,杰罗姆懊丧又踌躇,临阵脱走的念头油然而生:一面是无底深渊,一面是亲密的伴侣……理智和情感的较量没多久便得出结论。眼睛扫过气窗外的光幕,杰罗姆掂量一下掌中利刃,毅然朝密布黏菌的雨道迈出一大步。

    “打算往哪走。”话音刚落,半尺厚的混凝土墙体被莫名锐物纵切为二,破口边浮现出半截人形,随着“轰隆隆”的回声截断了去路。露出满口假牙,冒出来的弗迈尔微微欠身,表情十足惋惜,“老实说,阁下是我相当欣赏的人物。换换时间地点,未尝不能结成知交!”

    “知交”这词的重音尚未吐实,他凭空挥手,拽出一页四尺多长的狭窄纸片、打着卷迎面袭来!杰罗姆纵身腾跃,半空中扭腰翻转、分毫不差地避开这一击。反射神经堪称千锤百炼,躲闪时基本不经大脑,等他双足落地重新取得平衡,杰罗姆近距离打量一眼对手。

    弗迈尔复又抽出一张普通纸片,像丈量衣料般,拿两根手指抹平纸张外沿。只见他轻轻剪裁,接着手腕猛折,纸片即刻循螺旋线快速飞舞,从左至右展开弧形包抄。杰罗姆稍微矮身,手中短剑就势轻点,同时略微不解——再怎么古怪,一张破纸片能有多大威胁?思绪未决的工夫,他只觉剑尖上忽然一轻,尾指宽窄的金属利索地分了家。

    纸片携带的动量毫不夸张,但短兵相接的瞬间、青铜剑仿佛被没有厚度的物质划过,立刻居中折断。纸张边缘的犀利程度简直匪夷所思!心头发凉,杰罗姆这才明白、五秒前自己在生死之间徘徊了一遭。对方拿来切割混凝土的工具并非其他,不过是厚点的纸张吧?想到这里,裁缝细瘦的身形变得极其可怖。只论强度的话,血肉之躯同金属水泥无从比较,武器的重大劣势令搏斗瞬间化作噩梦般的挣扎。

    收敛起笑容,弗迈尔重新两指发力,将纸张外沿变得利如刀锋。“依我看,压迫同样是门艺术。”他不紧不慢地增加力道,表情也渐趋生硬,“被压迫者即将崩溃,给人硬碾作薄薄一层,似乎一戳即碎。不过纸片越单薄,侧面越是锋快,稍有不慎,压迫者反受其害亦无话说。”他目光闪闪,讲话时的眼神看不出杀机跟敌意,反而好像面对某个老朋友。“我问你,世上岂有比人性更无情、更冷更利的刀?”

    竭力摒除杂念,准备着应付下一轮致命打击,杰罗姆并不作答。生死攸关的时刻,他才没功夫参与一场诡辩。见对方未作回应,弗迈尔恢复了狡黠的笑,冲自己低声道,“瞧啊!好一个现实主义者!”

    角度突变,纸片变魔术般扩散为首尾相接的阶梯状,兜着圈子打横疾扫。单分子截面挟带无情的惯性、像忽略了空气阻力,移动中疾如闪电;杰罗姆半步不让,就势抢入对方动作的内圈,猫腰侧滑、同时用剑尖拨开拂过头脸的纸边。短剑这回格外谨慎,甫一接触便抽回小半,顺带扯碎几缕高度锋利、但失去了动能的纸片。意识到有机会欺身近战,以粉碎对方营造的优势,杰罗姆施展浑身解数,几乎迫近到可能发动致命打击的距离。

    拉扯剩下的半截纸片,弗迈尔听凭锐利的边缘四面飘拂。就算手中残片短了半截,上下跳荡时同样严重威胁到双方的小命。脸上挂着个诡秘的笑,行动时不慌不忙,弗迈尔好像并不关心自身的安危,眼神似乎在说“看谁先变成黄瓜丁!”杰罗姆发觉自己正面对一个儿童心性、却十二分狡诈的变态狂徒,不珍惜包括自身性命在内的一切有价值之物。倘若再做寸进,两人极可能化作热腾腾的一摞三明治——哪怕抱定必死的决心,如此结局也挺叫人吃不消。

    见他放弃进攻急速后撤,弗迈尔显得有些失望,“机会不待人呐!”抛掉手中散碎纸张,他无武装地摇头道,“本该试试看。可惜,你放弃了最后一次良机。”

    “还等什么?马上结果他!”

    伴随两声断喝,弗迈尔背后浮现出雄牛般的犄角,纯种恶魔稍一亮相,沿坍塌的缺口径直向上跋涉。行走时整副躯体与墙壁呈90-夹角,恶魔犹如横伸出来的一堵肉墙,违背了地心引力的方向,蜘蛛般径直朝上攀援。背后虽然没生翅膀,重力对他似乎不起所用,曼森伯爵的副官“锵”的擎出一柄重剑,跨步加入了战团。

    烟尘四起,转眼短兵相接,新敌手来势汹汹,弗迈尔却乐得袖手旁观。只见恶魔浑身肌肉怒张,上来就在墙壁乃至天花板间左右飞窜。舒展开手臂当头罩下,剑刃腾起霍霍风声,蜘蛛般掀起一轮猛攻……天花板坠下不少积尘,两回合过去,杰罗姆已频繁遇险。

    当事人陷入了抵死苦战。在杰罗姆-森特看来,四面八方全是波动的剑影,很难腾出心神防御来自弗迈尔的威胁。敌人攻击的角度极其刁钻,他像面对着六七个瘸腿左撇子的大力围堵,抑或什么多手多脚、会跳舞的怪物,诡谲攻势令主动权牢牢掌控在敌人手中。恶魔力大招沉,每一剑都杀气腾腾,他好像掉进榨汁机里的柳橙,被前后左右夹个结实,面临着四面合围、挤成肉饼的惨淡结局。

    弗迈尔袖手旁观,这场热身活动已近尾声,许多工作还有待他来完成,麻烦事最好及早摆平。另一方面,他和杰罗姆暗中较量多次没占到丝毫便宜,对方的顽强令他感触颇深。若非立场迥异,此人不失为值得结交的角色。弗迈尔轻轻摇头——虽说对手难求,杀掉会十分可惜,但亲手结果此人同样是完成了既定任务。想到这里,他抽出半张便签纸,折成个迎风面极小的飞镖形状,两眼寻觅着下手的落点。

    关键时刻杰罗姆险象环生,只见恶魔副官倒立在天花板边缘接连猛斩,重剑几度变化落点,终于瞅准空挡挑向他颈侧动脉;弗迈尔同时瞄准他脊背中央,在避无可避时发起一记偷袭……杰罗姆处在左右支绌、小命难保的瞬间,忽然快速施法——伴随两句咒语,重剑跟偷袭的飞镖被悉数送归原主——他身侧多出个比拳头略大的锥形镜面,散发着水银般的流光,堪堪截住两个方向的敌袭。

    平滑镜面相当于某种完美的反射装置,只需轻微调整入射角度,即可折返法术和刀剑的进犯。仓促间来不及控制偏转方向,纸飞镖被弗迈尔轻松让过,恶魔的剑锋却化成狭长的条带状,被大力折射,差点划破他自个的颈项。这一变故令敌我形势顷刻改观,天花板上立足的恶魔动作一滞,重剑再没法随意挥洒,必须极其小心杰罗姆身边的锥形镜子。初次见识到特殊的反射手法,弗迈尔眼中寒芒闪烁,表情变得极其僵硬,以至于暂时放弃对他的打击,全神灌注观察他与恶魔之间的肉搏。至于死里逃生的森特先生,此刻照旧有苦难言——镜子的持续时间不足二十秒,错过了一招制敌的机会,再愚蠢的敌人也不会轻易上当。只需和他小心周旋片刻,这点自卫手段很快会山穷水尽,到时再穷追猛打、他也只好从速逃命了!

    接下来两次呼吸的空挡,弗迈尔暂时停止了动作,恶魔的重剑也变得犹犹豫豫,转入消极防御。抓住机会施展“高等加速术”,杰罗姆移动飞速消耗的锥形镜面,转而步步紧逼,向恶魔展开连番挑衅。短兵相接的二人攻守易势,挺着断了尖的短剑,杰罗姆迅速趋前,趁敌人摸不清状况连出狠着,脑子里却感到最后十秒钟迅速流逝的滴答声。再一剑落空,恶魔副官干脆跃出战圈,跳到对面墙角上立足观望。短剑已然够不着敌人,小小的锥形镜也熄灭在即,杰罗姆忽然联想起刚才的场面——恶魔的剑刃被镜子折射,金属剑身曾在半秒内变得极度狭长,状似反射光线时变动角度的效果。

    一念及此,他不再迟疑,趁镜子尚未消散,将短剑沿极小的入射角度加以折射。下一秒剑锋如同风灯映射下的狭长人影、一举刺入恶魔胸腹之间,刮出一道深切的伤口。

    锥形镜伴随恶魔的吼叫消散无踪,杰罗姆正待追击,耳边听到狂风侵袭的声响,扭头只见刀片般乱舞的漫天纸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