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惊叹于装修的奢华,初抵“穹顶”的客人最关心的还是安全问题。依照地面建筑规格,五层楼算不上夸张,就算各楼层天花板高度接近15尺、具备独立天井与旋转扶梯,相对套房的天价,这些细节仍属稀松平常;“穹顶”最突出的特色并非走廊两侧的水族箱、或者花纹繁复的大型灯球,而是这栋建筑所处的地理位置。

    整体形状像没叠放整齐的三明治,上面一块总比下方多探出来一截,最终形成个架在悬崖边上的险峻弧形。最底层方方正正,完全采用敦实、可承重的整块石料,再往上、建材换作轻盈的加气混凝土,空心楔形砖将建筑外观装点得落落大方;从二楼开始,建在桥面边缘的落地窗就往外探出了头,飞檐式结构被应用于房屋整体,每个楼层都朝缺乏支撑点的虚空多踏出半步,弧状观景外墙亟欲破空而去。

    站在五楼露台边,有恐高症的房客们最好马上昏晕过去——往外一步,即将与流云共舞,多颔首几度,半座城市的星火之光尽收眼底。这个高度上,高质量的坠落物可能重创地面行人,因此入住时规定极其严格,整栋房屋几乎找不到可移动物件,连餐具都有专人清点回收,自己带来的行李一律暂交工作人员保管。通常来说,能付得起住宿费和担保金、这样的有钱人必定贪生怕死。入住房客都不是无名小卒,即使有跳楼轻生的念头,“贵金属联盟”的风险担保也足够支付赔偿金。大桥地带的许多建筑都有类似规章,因此各家各户窗口皆安装带翻斗的金属窗棂,防止不慎失足或恶意投掷零散物件。

    旅途劳顿,经历漫长乏味的跋涉和惊险的“杀人蛞蝓”事件,一伙人总算能停下来喘口气了。冲水族箱表面呵一口热气,杰罗姆喃喃自语着。“嗯嗯,这玻璃压制水平不低,喂,过来陪我看一会儿。”

    莎乐美对“滨海长廊”连成一气的水族馆不感兴趣,没响应他的邀请,紧走两步跑去浴池玩水。把汪汪贴在水箱表面、模仿里头长吸盘的清道夫,小女孩反倒兴致勃勃,缠着杰罗姆问东问西。旁边的狄米崔还认得几种可食用鱼类,森特先生对淡水生物基本一窍不通,不过随口敷衍、胡说八道地应付她一下。

    晚饭是古怪的无鳞鱼和半熟牛扒,等填饱了肚子,杰罗姆很快将闲人们打发走,围着浴池点燃无烟蜡烛,准备开始今晚的热身运动。

    莎乐美一直表现得兴致缺缺,简单回绝道:“洗过了,你自便吧。”

    “别这样嘛,毕竟是蜜月套房,名不副实就不好玩了。”

    “我拒绝,没心情。”一点没有说笑的意思,她稍显不安地来回走动,目光左右扫视着。“这就是你所谓的顶级套房?眼光好差。”

    “婉转点呛不着你!”良好气氛破坏殆尽,杰罗姆撩起一掬暖水,扫兴地浇灭蜡炎,再挥手驱散缕缕轻烟。“够无聊,我找汪汪玩去了。”

    草草披上外套,还没走出多远、这一位似乎想到些什么,半途又折了回来。身上胡乱盖着皮裘,莎乐美把脑袋蒙在绒毯下面,整个人陷进水床里,看上去活像堆散乱的影子,熄灯后想找到她都不容易。

    坐在边上制造点震动,隔一会儿便伸手推搡两下,森特先生乐此不疲,全没有停止的意思。逗弄持续了一会儿,毯子下面的人很快支持不住,半坐起身、含糊地抱怨起来。“你有完没有?我真的累死了……抱歉没法配合你,讨厌的!……今天给我睡到地板上去!”

    嗤笑着硬拽她起来,杰罗姆双臂用劲,把惊叫的妻子掂在肩上狠转两圈。耐心拨开手臂和乱发,等对方挣扎到气力不济、两人脸脸相对时,他才失笑道:“别傻了!除了我,不会有怪物半夜偷袭你……不喜欢空旷的房间,咱们找个小地方把你锁进去,这总行了吧?”

    狠拍他几下,莎乐美气喘吁吁,“你故意这么干的,是不是!”

    举起右手作发誓状,杰罗姆板着脸说:“我保证,刚开始根本没想那么多。后来嘛,的确有些故意的成分。先别急,跟我说说,怎么你跳起舞来不嫌地方太大,这会儿反倒受不了啦?……什么?两码事?”他不满地摇摇头,“既然已经离开歌罗梅,你总不能永远呆在窝棚似的房子里。为身心健康着想,这种生活习惯必须改一改!”

    见到他严肃的表情,莎乐美这才明白不是说说了事这么简单,禁不住萌生怯意,“先不谈这些好不好?今天全都由着你还不行吗?”

    “抱歉,此事刻不容缓。白天露营可能太刺激……那就晚上乘游船好了,”森特先生顾自点头,“就这么决定,我会买瓶驱蚊水回来。”

    明知拗不过他,莎乐美发出小动物绝望时的响声,找个缝隙蠕动着钻进被褥中,分辨一下方向,蒙着头闷闷地说:“我不要啊!”

    “你当然不要。可人毕竟得往前走,过去的就让它过去……”

    绿眼睛从里面探出来,仍旧捂着嘴问道:“‘往前走’,是吧?‘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好,那就跟我说说……‘她’长得好看吗?”

    “谁?”杰罗姆听得直挠头,心说最近根本没机会拈花惹草啊!

    绿眼睛突然眨了眨,试探地轻声道:“你那个‘梦中情人’呗!好几次听你念叨她名字……我没听错,没。”见对方一下子明白过来,脸上像骤然戴了个面具,莎乐美不禁心中一紧,声音变得细弱游丝。

    杰罗姆面无表情,生硬地说:“到此为止,丫头。这是‘两码事’!”

    差不多开始退缩,莎乐美不清楚是否已接近了他的底线。虽免不了心中惴惴,可听到丈夫命令般的口吻,一股不服气的冲动涌上心头,令她鼓足勇气、不依不饶说:“嗯,自己和别人总得区别对待呀!”

    杰罗姆一时出不了声,心里清楚这些事迟早得对她言明,可那天若能拖到三十年后、就再理想不过啦!眼睛里流露出强烈的追悔之意,欲言又止、磕磕绊绊道:“某种意义上,你说的很对。究其本质,我的问题对别人来说也算不了什么,待人太苛刻确实值得反感……”

    莎乐美此时已经后悔不迭,真正被戳到痛处、是再怎么也掩饰不了的。“困了,我。还是睡吧。”吹熄蜡烛,她马上消失在毯子边缘。

    “还不着急。”杰罗姆扯扯对方右手,安静地说,“各退一步。”

    闻言露出头来,绿眼睛盼盼地望着他。“我不要乘游船!”

    森特先生毫不犹豫道:“没商量,你跑不了。”趁她开始大发脾气之前,杰罗姆接着说,“下一次,等你确定想知道这些……往事,我会告诉你。一部分。咱们都准备好以前,只能先讲一半。很抱歉。”

    显然对“各退一步”的结果感到失望,莎乐美又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只得重新躺下假寐。杰罗姆忽然来了精神,穿过卧室房门出去翻翻找找,折腾好一会儿,重新现身时再次把莎乐美拽起来,拉着她来到浴池镜子对面。“给你个小礼物,勉强算作补偿一下。”拉开镜子所在的滑门,里面是个深进的更衣间,两侧足能悬挂百十件各色衣物。此时中间摆一张单人床,应当是从其他房间硬拖过来。

    “习惯这回事一时半刻总也拗不过,别处天花板又高,你先在这将就两天,等找到小房子再说。美中不足,睡俩人空气会不够呼吸。”

    忍不住纵体入怀,双臂环绕他颈项,莎乐美柔声道:“在你怀里最安全不过了,到哪都一样……”

    轻笑着摩擦她嘴唇,“好,跟我去睡水床。保证一直抱你到天亮。”

    “喔,听起来挺迷人的。”她微笑转身,半掩过更衣室的门,“做个好梦,亲爱的。”说完只听插销铆合的声响。镜子里的森特先生摊手耸肩——看来,习惯的力量可比甜言蜜语厉害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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