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罗姆一手捂着口鼻,用短剑挑起菌房门口的厚实布幔,里头的景象让他浑身一震,呆立当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半地下的庞大空间。菌房的地上部分不过像个常见的温室,露天苗圃面积也相当有限,没想到里面的主体足有半个街区大小,连天花板上都结满待放的菌孢。数十盏样子诡异的“灯丝”直接从墙壁中生长出来,发光环节如同盛开时分的细长花蕊,三个一组结成的诡异灯球远看竟颇具美感。

    虽没瞧见通气口,内部并没有窒闷感觉,气温倒比门外徒升几度。森特先生如履薄冰,异常谨慎地挪进来合起门帘,菌房四壁看不出使用的什么材料,伸手触摸时只觉温暖粗糙。他站立的位置是个冲斜下方延伸的陡坡,淡青和墨绿色光线为他罩上三重人影,除此之外,整个菌室内最惹眼的当属遥遥相对的“蘑菇小丘”。

    大不同于地面上能见到的真菌,这里面培养的菌种、最小的也能长到膝盖那么高,各式菌盖教人看得眼花缭乱:带花边和不带花边的伞状,不连续的花瓣形、以及无精打采耷拉着的片状。至于像个小丘似的集合体,看上去沐浴在闪光的孢子轻雾中,是由不同类型菌株组成的联合结构;表面严丝合缝,被丰满多皱的肉质部包裹,还有若干蠕虫般的**附着其上,是否具有某种共生关系尚不清楚。

    骤然面对这样的奇景,森特先生脑子卡壳,以为自己突然发了场光怪陆离的迷梦。接下来的发现,让这场怪梦全面朝向噩梦发展。

    孢子浓度这么高,人类置身其中显然活不了多久,若说真菌无须工人照料,如此充分的照明就成了资源浪费。菌类不发生光合作用,那供给真菌分解吸收的养分从哪里来?除植物以外,自然界中茁壮成长的生物群落鲜有自给自足的例子,不与外界发生物质、能量交换,面前的真菌丛林总不会凭空出现吧?想着想着,杰罗姆突然发现,华丽菌伞盖覆之下还有些不那么显眼的物体——长得皱皱巴巴,一个个佝偻着腰从事采集活动,像砍伐灌木般连根截断菌株,然后把粗略切割过的部分就地填入不少黑漆漆的管状空洞中。

    这些“采集者”毕竟具备类似活人的外观,只是浑身上下因真菌感染蒙上一层病变的外皮,其中之一似乎对体力劳动不胜负荷,斜倚在小亭子样的菌伞下休憩片刻;只见这名“采集者”浑身强烈抽搐,然后毫无征兆的、从头部开始“砰”的爆裂开来,炸开一蓬孢子烟尘,而残躯破裂的部分已经有菌丝向外生长凝结。

    空寂的小镇,僵尸般的镇民,外形古怪的“采集者”,不明来由的真菌丛林……森特先生脑中画一张相关关系表:

    镇民显然是第一环,接着这些人被分门别类、制成不同用途的僵尸,有些负责勤杂工作,有些送进“奴隶农场”采集真菌。来源不明的菌类完全可以从死去的个体身上获得部分养料,有多少养分注入,就有多少菌孢成熟。换句话说,自己正面对一个效率奇高的焚尸炉,把人丢进去、果真不会浪费一星半点;菌丛越繁茂,说明填进去的活人数量越多,要长成如今这模样,还不知道用去多少“肥料”呢!

    亟欲呕吐的冲动让杰罗姆飞快闪身出来,按着膝盖大口呼吸清冷的空气。自己背后就立着通往人间地狱的入口,现在看来“广识者”所谓的“战争形势多种多样”应当也包括以上场景在内——可说是“以战养战”的典范。除恶魔以外,有胆量做到这么绝的着实不多。

    心头一片冰凉,杰罗姆径直返回众人休息的楼房,如果诸般猜测成立,一行人掉进了陷阱毋庸置疑,此时离开恐怕已太晚了些。

    对不幸事件的直觉果然屡试不爽,森特先生受到今晚的第二次大震动。没付薪水就解雇园丁实际上大错特错,看起来,门口小花园种植的生猛活物是按照平方规模生长的,难怪需要专人不间断照料。小别四十分钟,现在整个一楼已经被纳入“海带”的管辖区域,所有入口均冒出大量浮游的枝条,二楼也没瞧见任何灯光。

    绝望到头就没必要惊惶,森特先生很柔和地捅捅门板上的“海带”。没想到这家伙还有捍卫领地的习性,不打招呼便照他手背上猛抽一记,无数细小的刺细胞将少许毒质送入体表之下,灼痛感比马蜂蜇刺更胜一筹——海带显然不具攻击性,改叫“水母”应该比较恰当。无论如何,就这么光着身子扎进去、十秒钟便会化作一堆肥料。

    眼看生长还在继续,情急之下,森特先生到马车上取一瓶伏特加,塞进小片丝巾引火,摸出打火匣,将点燃的好酒摔碎在正门附近。燃烧效果立竿见影,游离的枝枝蔓蔓被驱散开一大片,无处走避的就此烧成了焦灰。“敲击术”应声发响,前门铁锁被由内至外凿成废品,杰罗姆后退几步,正待俯身加速、一个翻滚撞进去,结果沮丧地发现仍斗不过数学规律——平方级别的分裂增值显然比他迅捷不少,不等酒精烧干,乱草般的活物马上补齐了缺失的部分。

    暗自咬牙,杰罗姆第一次后悔自己的法术偏好,这会儿脑子里只要有两记“火球术”,连墙板都拦不住他!不过后悔也迟了,各种增益法术和限制敌人行动的招数、对眼前困境实在于事无补。

    努力镇定下来,杰罗姆强迫自己观察十秒钟。沸沸扬扬的活物似乎没打算破门而入,只是一圈圈增加缠绕密度,难不成试图直接把房屋绞碎?低等生物不应具备迂回达成目的的心智,如果是单纯的猎食行为,舍近求远就很难解释。突然想到个更有效的制敌途径,杰罗姆转身上车搜索片刻。伏特加已经用完,只好把两辆马车携带的风灯灯油收集起来,然后一并搬到水潭边,全洒进活物根系所处的位置。

    扳开弹簧,铜制打火匣镶嵌的两块燧石互相敲打,火绒很快冒出一缕轻烟。点燃灯油前,森特先生做好了最坏准备,说不定屋里人早遇难多时。死于不知名小镇不知名触手怪物口中,怎么想都叫人难以释怀,自己犯下的种种罪行难道必须用超现实的方式得到报偿吗?

    向随便什么神祗祈祷两句,手一松,打火匣就直直跌落地面,紧接着绕一个急弯、拖着尾迹往斜上方流窜过去。

    夜色晦暗,杰罗姆暂时辨不清对方的面貌,男人的右手和双眼却直接映入眼帘,在脑中刻下清晰夺目的印象。深碧色瞳仁酷似价值连城的极品绿宝石,清澈到不含纤毫杂质,有瞬间夺取注视焦点的异力;右手苍白削瘦,五指修长有力,紧握时脉络毕现,无须任何赘饰,这样的指掌必属于心智坚毅、杀伐决断之人。目光向下,对方身着长及脚背的黑色皮装,下摆从中竖裁成燕尾状,随夜风轻微摇晃不已。

    火种自动悬停在右手指掌间,男人凭空卓立,用纯正的古代摩曼语发言道:“几点了,现在?”

    心想你脑子有毛病吧?!森特先生见识过数不清的古怪挑衅,可动手前先打听时间的还是头一回碰到。眼前此人显然不是泛泛之辈,敌我立场尚不明确,能避免冲突总好过拿性命冒险。挂着个难以言表的错愕表情,杰罗姆取出怀表一看,“两点三刻……”

    不等他反应过来,对方故伎重施,食指微探、怀表长了翅膀似的脱手而去。森特先生又惊又气,这混蛋的一番做作竟然是为抢劫财物?!今天可当真大开眼界!心头火起,不由得捏紧了手中的短剑。

    男人将仍带有残余体温的怀表放进掌心,眼神一阵涣散,脸上浮现出平静、诡秘的肃穆神情。再开口时,语气变得冷酷简洁。

    “活过五分钟,准你向我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