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门口停放的马车一辆辆消失在斜阳夕晒下的石板路尽头,杰罗姆才动身前往天文塔。“管理员”最近成了全职搬运工,一想起人家未曾领到相应的薪水,森特先生也觉得不好意思,“机械化”地挤出点笑纹来。

    相比之下,“管理员”的表情倒显得比较生动,摊手耸肩、简短地说:“坐标需要调整,请在这等上十分钟。”讲完就走了。

    等传送的短暂工夫,杰罗姆难得无事可作。忙忙碌碌的状态不容易胡思乱想,一闲下来头脑中反而浮现出不怎么愉快的场面。

    自己的过去一路血雨腥风,现在的生活无论哪方面都要安逸许多,却止不住显得极其荒谬。见识过**裸的生存竞争之后,建筑在资本、利率以及供求关系上的一切都全然挠不着痒处。人与人无情的博弈无所不在,仅仅把刀剑换成算尺和天平,并不能改变行为的本质。一旦满足了生活所需,金钱也化作满纸无意义的数字,他至今还搞不懂、怎么满世界人都能从资产核算中获得莫大乐趣?他们难道一点都不明白,五分钟后、自己就有可能永远撒手人寰?

    获知一部分生活的真相,他也为此付出了沉重代价。即便这类想法最近变得愈加清晰,杰罗姆还是整理外套、准备到港城布林奇会会当地的帮会首领。兴许是没尝过食不果腹的滋味,森特先生对大量耀眼金锭缺乏特殊爱好,从他这会儿嘴角的微笑来看,与其说是为了钱而奔走劳碌,不如说是受不了随波逐流、坐以待毙的平庸生活。

    “先生,您忘了带上皮箱。”背后传来“见习参事”的声音。

    扭头看一眼,他不置可否地说:“这箱子好像能把全部身家都塞进去,让人误会我是个皮包商。正准备换一只小号的,携带更方便。”

    “先生,我稍微觉得,有个随从会不会增加一些外观上的优势?如果您更喜欢独来独往,兴许,某些情况下两只手会不太够用?”

    “就是说,我得到一封自荐信?”森特先生失笑道,“当真吗?还有、嗯……五分钟才出发,现在我刚好有把裁纸刀来拆开信封。”

    “里面应当有两张纸,”狄米崔慢慢说,“对折的一张,介绍这自荐者拥有的少量技能。因为阅历短浅,专长也不甚突出,这一页并没有几行字。跟其他刚开始的人一样,唯一确定的只有他的决心。”

    “这一张我暂且放进口袋里。意外的是,有些部分令人印象深刻。”杰罗姆眼望着将要启动的传送门,放弃了作出提示的念头,等着听他怎么把话说全。

    “感谢您的赞许。”对方腼腆地低着头,停顿两秒说,“第二张纸看起来质地粗糙,不过也算相当结实,上面记着简单的个人经历。”

    森特先生再次掏出怀表,即便有些残忍,仍旧端详片刻、听着“嘀嗒”声冷然道:“依我看,这上面的内容像抄写员笔下的烫金字。”

    “见习参事”头垂得更低,沉默好一会儿,才鼓足勇气说:“正相反,先生。这人出身贫寒,从小被母亲拉扯长大,需要付出十倍努力才有机会读书识字,一切正常的话,能做个抄写员也算不错的差事啦!……有一天,不敢奢求的机会突然落到他头上,只要按部就班接受命令,以后的日子再也差不到哪去。”

    杰罗姆没说话,他还是头一次从对方身上感到不打折扣的真诚。狄米崔紧接着加快语速,似乎想趁勇气消散之前把话说完。“没理由拒绝意外的好运气,虽然被打发到一个自称贯彻‘和平主义’的省份,周围都是些说话别有用心的人,不过毕竟比过去强得多。安心挨过若干年,有天能在老家给母亲买一栋体面房子,再找不到更好的选择。”

    “这么说,你应当急着回去才对。挨日子的人干嘛自找麻烦?”

    狄米崔抬起头,平静地说:“先生,我出生的地方就像一块秩序井然的千层糕,出身会决定一开始所处的位置。没错,糕点做得很精致,纵然在下面几层,一般人也没有饿死之虞,甚至还能找到最懒散的生活方式。安于现状被认为是理想状态,有太多繁文缛节和享乐的途径可用来虚掷时间……当这些人濒临死亡,一大批素不相识者会前来道贺,用宴饮狂欢逃避对空虚的恐惧;主人的尸体最终浓妆艳抹,塞进薰香过的棺木就此掩埋。”他艰难地喘一口气,仿佛胸口压着块沉甸甸的石臼,眼望对方道,“而男人,绝不应当像这样死去!”

    目光灼灼,“见习参事”露出悠然神往的表情。“打仗时,听人谈论最多的就是罗森——北方有海一样的落日林地,粮食作物是喂养强者的毒草,浮冰之间常见追猎独角鲸的冒险家,军队行动起来像一千条手臂的巨人……只要能从北走到南,任何跨越这土地的都会成为了不起的英雄……一见到你,我就相信了这些话!海那边已经没什么可留恋的,再回到喘不过气的地方、还不如留在这耕种一块冻土!”

    听完这些陈辞,森特先生连取笑他的力气都省了。“还能说什么呀?小子,‘喘不过气’到哪都一样,罗森不会向观光客提供优惠。”

    “至少,”狄米崔固执地板着脸,“战士在罗森还有荣耀。”

    脸色一变,杰罗姆冷冷地说:“荣耀?这个词都不值一块银币!”转身冲门口大声道,“别躲了!马上过来把这小子踹回老家去!连自个的母亲都不顾了,什么胡鬼扯的‘荣耀’?!”

    铁罐子果然一直在附近偷听,现下不情愿地挪过来,见当事人保持沉默,便含混地说:“因为哮喘病,他已经没有亲人可以挂念了。”

    此言一出,狄米崔马上低下了头,森特先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表情。“管理员”眼光在两人脸上左右扫视着,关节转动的响声听起来格外清晰。杰罗姆皱着眉头问:“这事必须得拐个弯儿说话吗?”

    “管理员”抱歉地说:“利用他人的同情会很让局面很尴尬,他主动告诉你的机会几乎为零,我才插嘴多讲一句。当然,我赞同把这人送回原籍。罗森的环境与文化对外国人较为不利,从确保生命安全的角度,回科瑞恩是最明智的选择。平庸的生活总比死于非命强。”

    听不出铁罐子说的是不是反语,杰罗姆没好气地看一眼时间。“已经晚点五分钟,没工夫跟你们磨蹭。我的业务风险很高,常常需要拿旁边的人遮挡弩箭,如果实在不爱惜性命,只管跟着来吧!”

    “大门”充电完成,森特先生顾自前往目的地,狄米崔怀抱皮箱紧随其后。目送两人离开小巷,“管理员”还在思索这些费解的意义和行为。把一只覆盖陶瓷外壳的手送到对面,眼前浮现出两条秋季洄游的北鳟鱼,他仿佛正体会着那逆流而上产生的莫名滋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