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区仍旧熙熙攘攘,无论海盗、走私犯还是正经商人,都在忙于各自的生意,而这片原本龙蛇混杂的灰色地带几乎未受紧张局势的影响。招徕顾客的妓女比城市其他部分更无顾忌,醉醺醺的海员经常当街械斗,更别提比路人还多的扒手窃贼——看来这里至多就这副模样,再进一步也就相当于战争状态了。

    冒泡的灰色海湾算不上良港,经过几次人为整修,水深仍不足以停泊大吨位货船,取而代之的是,陈列在码头上近百艘中型船只。几乎能从船只式样分出各自用途:模样敦实的平底方帆船只能是商人的座驾;具有尖锐撞角和大型鱼叉、貌似缩小后的捕鲸船的,则多为海盗所用;介于两者之间的,一少半属商旅护卫,一多半则为走私船。

    杰罗姆一眼就认出克拉克的船:比其他船只大一号的三桅三角帆船,船舷上刻有“红松鼠”字样,修补过的部分伤痕斑驳,不少人正忙着往船壳上镶嵌铆钉。

    歌罗梅的港口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以建筑灯塔的礁石为界,靠东边一侧夜间布下封锁的铁链,西侧暗礁密布的水域则任由通行,也算是对港口海盗和走私贸易网开一面。通常只有最老练的舵手有能力摸黑穿越西面水域,而一旦赶上落潮,露出水面的暗礁犬牙交错,连亡命的海盗也不敢轻易尝试这条路线。以“红松鼠”号的吨位和体积,可以想象渡过灯塔西侧水域时、船员如履薄冰的状况;由此可见,克拉克船长应该确有真材实料。

    泛着鱼腥和各种皮货的浓烈臭味,潮湿的空气让杰罗姆有点呼吸困难。肮脏海水漂着各种污物,脚下不断渗漏的木板踩上去咯吱作响。“红松鼠”号的船员正在加固船首的虎鲨像,克拉克一见杰罗姆出现,就顺着缆绳滑下来。

    “差不多了!”船长脸上挂着微笑,心情也随船只的整修大为好转。就算将面对少有定数的远航,也比闷在陆上奄奄待毙强的多。

    “马上就能准备就绪!最好在一周内出发,正赶上南下的暖水。”

    “我来问问你们还缺少什么,最好能在后天之前上路。”

    克拉克想想说:“应该行。我的人正在采购水果,还需要几头乳牛。船只已经差不多打理停当,不知为什么,这边的商人对我们特别照顾,预付款项现在还剩一小半,只要俭省一些,足够完成航行了。”

    除了再次证明艾文的精算能力,杰罗姆也得感谢凯恩的影响力,和自己有关的人,大多间接收益而不自知。

    “我说过,这一趟会一帆风顺。”下颌笃定地下拗,森特先生淡淡地说,“只等着你的好消息。还有,我要找‘旅法师’谈谈,双方在传送时的协调动作还需要进一步演练,还有时间同步的问题也得再商榷。”

    船长说:“这就不归我管了。那家伙在小酒馆里,一眼就能看见。”

    杰罗姆稍有些吃惊。单从外表来看,‘旅法师’不像纵情声色之徒,反倒比一般法师更加沉默寡言,没想到还能在小酒馆这类场所见到他。随便支应几句,森特先生就顺着海边的走道缓步前行,很快抵达乱脏乱的酒馆前门。

    一进门,杰罗姆马上在角落里发现“旅法师”的身影——他正守着一桌子各类液体发呆,其他人大都感到这人有点毛病,角落里的桌子也只有他一个顾客。杰罗姆不客气地在他旁边坐下,对方恍若不知,仍旧盯着瓶琴酒目不转睛,看得两眼发直。

    咳嗽两声,见对方没什么反应,杰罗姆不由地拍拍桌面说:“怎么?在练习用眼神施法吗?我还真见过能这么干的家伙。”

    神情恍惚地抬头,法师摸摸下巴尖锐的胡茬,眼神涣散地问:“见过吗?……一种古怪的液体,墨绿和紫灰相间,常温下也能缓慢蒸腾。闻起来就像……像冷风刮过的水银。可惜……可惜……”

    杰罗姆仿佛听过类似说法,禁不住问他:“你在什么地方得到的正式称号?我怎么觉得,咱们曾见过一面?”

    “旅法师”叹息着笑了,“见过面,又如何?总要各奔东西的,到头来还不是孤零零一个?……嗯,你记性怎么样?”

    “倒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几年前见过的人,总会有点印象。”

    “可是我,”法师用教人颤栗的眼神盯着桌子上的裂纹,喃喃自语道,“好像和所有人都已经认识过一千次……好像到过所有没去过的地方,好像一辈子的话早都听过三、四遍的样子……这样不知道好是不好?”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身体也往下缩了缩,一双手不知道往哪放似的,止不住青筋毕露地绞缠在一处。

    杰罗姆仿佛想到些什么,浑身微颤,回过神来说:“别多想!有些事,越想越错,可是已经没法挽回……”提高声线,他定定地看着对方,“往前走才是唯一要考虑的。就算没的选,能走还不够吗?”

    “旅法师”空洞地扭转头,不胜负荷般弓着腰身,然后才安定下来,疲惫地拢拢乱发。“那,你是来找我演练传送步骤的。”

    杰罗姆说:“我有种感觉,你和我,不用演练也会相当协调。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所谓的‘既视现象’吧?”

    “似曾相识的感觉吗?”法师苦笑道,“那就顺其自然。我该回去调整时序表,到时候就知道这感觉准不准。”

    看着对方站起来走掉,杰罗姆一时不明白自己刚刚所说的话究竟有没有意义?有的时候人会言不及义,连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这样说或者那样行动,也许大部分时间里,人不过是凭着惯性行事……

    驱散怪诞的想法,重新梳理一下头绪,杰罗姆使劲摇摇头,决定先和贵金属的人见个面,然后去看看小女孩和汪汪。

    怀特此时应当照常去见莎乐美,杰罗姆想道,这家伙不会把要照顾的对象锁进衣橱吧?

    ******

    等森特先生从贵金属分会返回,正好顺路经过怀特在下城区的商店。想到自己还没正式参观过这座出售古怪玩意的店铺,他就提前下了公共马车,步行半条街来到商店门口。

    比起下城区其他店铺,名叫“大眼睛”的店至少干净许多。起了如此直白的店名,也许是为吸引格调不高的买家……杰罗姆推开系着铃铛的弹簧门,里面传来一缕素淡的清香。上次晚间来此观看马戏团游街,黑暗中倒没注意,店里有条不紊地陈列着不少玩具。

    下雪的水晶球,黄铜外壳的单筒望远镜,分解阳光的棱镜,以及女士用的、包含三面镜片的化妆盒……杰罗姆不禁更加奇怪,这些东西在下城区真的会有人买吗?

    “嘿嘿!再看看这个……”

    熟悉的笑声传来,杰罗姆毫无悬念地找到蹲在柜台后面的盖瑞小姐——她正和汪汪观看某种小玩意,不时乐不可支地傻笑一通。

    一听到他轻声咳嗽,盖瑞小姐吓得跳起来;汪汪吐着舌头跑过来,却好像闻到特别的气味,绕着他来回转圈,露出一边犬牙狠命拉扯裤脚。没见过它像现在这样,森特先生耸耸肩,毕竟被自己领养时已经三岁多,这家伙平常到处乱逛,学到些野狗的习气也不奇怪。

    不客气地呵斥一声,汪汪“呜呜”叫着跑回盖瑞小姐身边,杰罗姆顺便抢过小女孩手里的玩具:类似某种双筒望远镜,主体是拳头大小的木匣子,正前方嵌着容许光线入射的玻璃片,后面设有一对圆形窥镜,右侧则是转动的手柄……盖瑞小姐热情地帮他调整下角度,教他从窥镜望进去,然后把玻璃镜片对准较强的光源。

    森特先生只看几眼,也跟着傻笑起来。窥镜放大了匣子里一整套透明图画集,随手柄的转动,画片连续一张张放映,里面的人物面貌动作看起来都栩栩如生。这种精巧的光学玩具他还是头一次见识,只需更换内里的图画集,不同的木匣子完全可以包含迥异的故事,考虑到画片的微小尺寸,不得不佩服工匠的巧手和构思。

    笑着笑着,里面的小人开始宽衣解带,情节也向成*人故事迈进一大步……森特先生这才发现,原来如此精巧的玩意并不适合儿童观赏。再往后剧情就比较俗套,他倒不介意一直看完,不过鉴于有未成年人在旁边站着,杰罗姆只能收敛笑容,本着脸问:“哪来的?还有吗?”

    盖瑞小姐眨眨眼,推开通往库房的窄门——里面一长列货架上分门别类、摆着几十个类似的小玩意。从分类标签不难看出,左手边大多带有暴力倾向,右边货架上则是单纯的**内容,还有几个被单拿出来,内里却是大量看不懂的方块文字。

    杰罗姆无话可说,看来怀特先生的“正当生意”就是兜售、租赁成*人画片,而那些可爱的雪球和棱镜,不过是装饰门面用的摆设。

    低头看看打呵欠的盖瑞小姐和团团转的汪汪,森特先生不由得重新考虑着、把小女孩寄放在这里是不是明智的决定?

    他亟需雇佣一位保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