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

    “你最好来看看,”盖博说,“事情有点不妙。”

    杰罗姆几乎忘记自己正站在一屋子毒气和死人上头,等他回到楼梯口,现实的困难还在眼前——或者说,现实的困难已经爬到接近二楼的高度。

    胡乱堆放的家具被一股巨力撕扯,不断有东西从下面向上挺进,木头像陷进流沙坑,支离破碎后迅速减少。杰罗姆听见缝隙里传来短促的出气声,站在左右的人随着地板一起震动,大部分都捡起了武器。

    “是什么?”有人用变形的音调说话。

    “僵尸。”杰罗姆毫不留情地说,“大量僵尸。长得不体面,动作又慢又笨,但是力气大,从不害怕。别站着不动,尽量攻击头部,能坚持到雾散,就有机会逃生!”

    “我不干了!你们搞的烂摊子!我不是战士……”

    杰罗姆对吓坏的人说:“趁现在,你可以选。要么从窗口跳下去,加入僵尸的行列;要么鼓起勇气,尽量死的夸张点。结果差不多,我就不提建议了。如果你再乱说话,我得被迫对你不客气。”他转脸对盖博说,“换上弩箭,收集敌人抛下的武器,让不能战斗的负责装箭;僵尸只懂往前冲,到后面去把能找到的东西堆成掩体。坚持就有机会,开始吧!”

    大部分人都在构筑掩体,杰罗姆检查一遍头脑中的法术:震慑和定身对僵尸没用,除了两个“寒冰之触”,伤害型法术非常有限,唯一一道“驱散术”刚好能对付大量僵尸,不过考虑到一楼的尸体数量——二十几个强盗、几十名游荡者——只好留到最后关头再用。手中的短剑让他大为镇定,虽然自己也在流着冷汗,但总得有人站出来,让大家在绝境中保持勇气。

    最后的障碍被冲破,楼梯口出现驿站长的脑袋——嘴喷绿雾,尖锐的木条穿透脸颊,拖着一条断腿——后面的僵尸也满身伤痕,跟他如出一辙,可以想像枉死前的剧烈挣扎。

    弩箭和强弓一起发射,僵尸被射倒一片,其中的一半继续在地上爬行。

    “瞄准眼睛!”盖博大声呼喊,“把装好的弩箭递上来!”

    三轮齐射后,十多只僵尸再也爬不起来。更多的却挂着箭涌上二楼。保镖们退至墙角,向左侧走廊转移。翻过木板门和桌椅搭建的半人高的掩体,弩箭再次击倒几只,随后僵尸对掩体展开疯狂冲击,保镖和车夫用刀剑还击,一时活人的呼喝与死者的低鸣响成一片。

    激烈的战斗持续五分钟,突然一只身穿铠甲的僵尸从掩体前山积的尸堆里挺立起来,正是强盗头子本人,一头栽进奋战的人群,接连重创几人。杰罗姆挥剑将它斩首,大声命令后退,短剑上下翻飞,为其他人争取后撤机会。盖博眼看他被尸群包围,带着四个还能作战的保镖拼死冲杀,却被流动的僵尸队伍逼退。周围全是手爪和利齿,杰罗姆陷入空前危机,身负多处淤伤,每一剑都像斩中一堵肉墙。他聚集全身力量,一脚揣碎正前方僵尸的胸骨,把正面的尸群拉倒一片。向前两步,不顾再度合围的大群僵尸,他开始念诵“驱散术”咒语。后背挨了两下大力锤击,耳边传来僵尸口中的臭气,杰罗姆用两秒钟完成了施法动作,三十尺范围内的僵尸瞬间瘫倒,恢复成尸体模样。

    眼前剩余的二十多只僵尸,跨过铺满尸体的走廊,不知疲倦地继续进攻。杰罗姆跌坐在地上,只觉得眼前发黑,刚刚两次重击带来的伤害让他一时喘不过气。

    一双沾血的手从肋下穿过,竭力向后拖动。杰罗姆被拉出二十多步,才看到霍华德浸透汗水的脸。僵尸的数量已经大为减少,但是能够战斗的人员只剩五个,人人带着不轻的伤,即使不停后退,无法走动的伤员也会拖累其他人……杰罗姆焦急地扫视周围,除了喘粗气的保镖,其他人都在拿弩箭乱射,但是准头实在不敢恭维。造化师露丽伸手在他后背,伤处马上感到血液流动的热力,薇斯帕从其他伤员身边抽身过来,把一块湿毛巾搭在他额头上。

    ——湿毛巾。

    杰罗姆一扭头,见到旁边半已注水的木头浴盆,里面的清水已经染成血红色。

    “霍华德……立刻把木盆打破,让水流出来……”

    费力地说完,杰罗姆支撑起身体。霍华德毫不犹豫地抄起剑,木盆底部破碎,地面马上被水流浸泡。这时僵尸越过最后几具尸体,距离众人只剩一小段空地,鲜活的恐惧使人们大声叫嚷……杰罗姆施展“寒冰之触”,浸水的地板蒙上一层薄冰;水流还在倾泻,薄冰遇水变得极度湿滑,踩上这段地板的僵尸纷纷跌倒。不必多说,冰面上乱爬的僵尸很快被射成刺猬一般,零星几只还能活动的,成了最后一轮齐射的靶子。

    经过浴血搏杀,众人总算从尸群的威胁下幸存,重伤者包括三个保镖和两名车夫,其他人伤势较轻,但都已精疲力竭。

    “雾散了!雾散了!”

    还能挪动的人们大多跑到窗边,兴奋地大喊;杰罗姆坐在地板上,品尝着透支体力造成的疲乏,调整呼吸节奏,争取尽快恢复一点力气;露丽轻声饮泣,在刚停止呼吸的阿诺德脸上蒙一块灰布。

    盖博解下随身匕首,塞进死者还未僵硬的五指,嘴唇嗡动。“好兄弟,愿你平安穿越山涧和峡谷,在洛克马农的花园恒久安息……”

    杰罗姆在生者的喜悦和哀伤前完全麻木了,他见识过太多雷同的死亡,不论在生时如何如何,死对每个人……绝大多数人、是公平的。想到这里,他脸上流露出无法形容的表情,恍惚中看到一条横跨生死的索桥,在自己面前无限伸延,脚下矗立着亿万座霜结的墓碑,伴随死寂目送他。

    “你脸色很吓人。”薇斯帕递来一杯水,注视她洋溢着活力的面颊和嘴唇让杰罗姆感到自己还有心跳。对方在他无礼的凝视下神色不变,水杯悬在半空,看样子正打算改变落点。“原来还有心情看风景,我刚以为你需要更多帮助。”

    杰罗姆轻声说:“连一秒钟也不愿施舍吗?我心里冷,就想分你一些活气。让你朋友来帮帮我,看她也一样。”

    薇斯帕眼光闪闪地说:“我只能泼水在你脸上,她会让你吃苦头。”

    “我倒忘了,”杰罗姆不满地说,“我们拼命的时候她跑哪去了?法师总会记两个应急的法术吧?难道我表现的太镇定,她就懒得动弹了?”

    薇斯帕寒着脸,“打仗不是你们男人的专利吗?你怎么好意思说这种话?你是罗森的军人吧?隔着好远我就能闻出血腥味!”

    “打仗不是我自己选的,”杰罗姆站起身,脸色不善地盯着她,“‘我们这种人’因为有个当兵的老爹,生下来就不能平安过活,吃奶的年纪就被送进兵营挨鞭子。任何人都可以说什么闻不惯血腥味,你怎么也好意思附和?别忘了,你们可是喝血长大的!”

    薇斯帕的脸色变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嘴唇嗡动却发不出声,两人谁都不愿退让,杰罗姆眼看就要被掌掴。薇斯帕双眼圆睁,紧咬下唇,鼻尖上都溢出汗来。旁边的闲人早躲远了,谁也不敢得罪“高智种”。她突然张开嘴,把一杯水灌下去,捂着胸口转身离开。

    过了一会,霍华德走过来说:“你傻了?!留着命去服苦役吗?”

    杰罗姆面无表情,“无所谓。咱们都得被人干掉,她想整我也没机会。”说完还冷冷一笑,后领子里都流下汗来。

    霍华德苦笑说:“我都把死灵法师忘了。真的没机会吗?”

    杰罗姆本着脸说:“没。你看现在几点。”

    霍华德看看他手里的怀表,“六点一刻……怎么可能?!”他望一眼窗外,一层浓云笼罩下,天幕全然看不见星星或者破晓的迹象,黑暗像有形质的实物,还在往窗口中扩散。“怎么会?”

    “‘广域黑暗术’,”杰罗姆别扭地皱眉,“奇怪,这人总喜欢规模巨大的玩意。接下来,只怕就轮到下一种攻击组合了……”

    “我不想听……还是告诉我。”

    杰罗姆看到周围的人都等着,就慢慢说:“‘黑暗术’不是高深的技巧,但却十分有效,过份依赖视觉的人,处于无光环境会感到严重无助。死灵法师再用‘迷乱术’或者‘沸血术’攻击部分敌人,肯定会引发自相残杀。前者影响复数目标,后者只针对个体。所以,全部能战斗的人员,”他转脸对盖博说,“把刀剑交出来集中看管,弩箭卸下弹药。准备绳索,应对‘突发事件’。”

    霍华德把长剑插进一只木桶,其他人也各自交出武器。盖博刚想把细剑放进去,就见到杰罗姆揭开阿诺德的蒙布。

    “干什么?”他上前一步,冷冷地问。

    杰罗姆平静地望着他。“不能留下可用的尸体。我只要破坏尸体的脑,用一根钢针从鼻腔向上刺,表面上看不出……”

    “你不信神吧?”盖博打断他说,“看得出来。他是我的兄弟,我要把他‘完整’带回家。你应该把短剑交出来。”

    “我经过耐受‘沸血术’的训练,‘迷乱术’对我不起作用。”杰罗姆感到对方的敌意在增加,尽量平静地解释着。“死灵师虽然是施法者,但可能跟随着人偶护卫,为了以防万一,我的武器不能离身。”

    “这么说,在我们手无寸铁的时候,你还全副武装,而且,‘敌人’一直都没出现……”

    “难道我做过什么惹人怀疑的举动吗?我没有搭上性命作战吗?我不是护卫之一吗?”

    “你……”盖博使劲摇摇头,“你在强盗出现时干什么去了?你刚才从女士的包里找什么?如果……如果你没来,我的兄弟也许就不会死!总会的命令让我跟你合作,可是你们这些……”

    短剑出鞘让盖博闭上嘴,细剑也进入匹刺前的准备动作,一通乱响,木桶里的兵器又回到主人手里,霍华德紧张地抄起剑,向他直打眼色。

    杰罗姆深深体会到无条件的信任对于合作的重要性,即使在品流复杂的杜松佣兵团,同伴间的关系还需要努力维系。协会冰冷的条例和报复机制起了类似的作用,但除了朱利安,他在协会谁也不信,“信任”不是他学到的东西,他已经习惯了嘲笑轻易付出真诚的人。看到保镖们团结一致,杰罗姆不由得感到自己生活在世界的另一面——冷酷、严峻的永夜。

    在众人的目光中,他走到木桶边,把短剑投进去。

    “我没有其他武器。”短剑离开他时,心脏不争气地跳动两下,好像一个溺水的人放开了浮木。“我明白你失去了重要的人,我很抱歉。但我还要建议,请把遗体的手脚捆起来——用两股绳索——为了能把他完整地送回家。”

    “照他说的做,”盖博咬牙说,“把武器丢进木桶,人员集中起来,重伤者移到角落里安置。”说完,他把自己的细剑交给另一个保镖,手拿绳索去捆绑尸体。

    杰罗姆感到众人在避免和他目光接触,也许是出于惭愧:他不止一次地带领大家从致命的困境逃脱,如果守在一楼,现在已经没有指责他的必要;但在他看来,这一切都由自己待人的冷漠态度造成——他人是自己的镜子——冷漠被原封不动地反射回来,现在被清晰地感受到。

    当大家各怀心事时,黑暗弥漫的很快,脚下的地板已经看不清楚,人像站在多雾的沼泽地。

    保镖们都在盯着插满武器的木桶。这种时刻离开武器是明智的吗?人人都在盼望黎明到来,好打破杰罗姆的糟糕预见。不幸的是,直到黑暗吞没了彼此,灯光和火把只能照亮一小块空间,黑夜竟比刚才还要深,还要诡异。

    黑暗中,他们听到楼梯“咯吱”脆响,两个脚步声不紧不慢地登上来。

    有人说:“讨厌,你们还没死绝吗?我费了多大力气,竟然这么不领情……只好再送你们一程……呵呵,拿好兵器,尽力砍杀吧!”

    第一声尖叫在黑暗中炸开。